水興樓前,爭先恐后要進去的人漸漸的少了,門童上前來給她們安置好馬車,便要了風名帖去向樓主復命。
皇甫薔略微歉意的遞上三張風名帖:“代我向與樓主表示抱歉,路上出了些岔子,燈會也遲了。”
一門童笑,半彎著腰雙手捧過帖子:“樓主久仰相府三位小姐美若天仙,氣質清雅,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樓主方才說過了,皇甫小姐何時都好,只要赴約,水興樓備感榮幸。”
“你這小廝莫不是在笑話我們,難道我們姐妹三人只有皮相可得水興樓一顧?”
皇甫薇最愛捉弄人,她這鐵齒銅牙損人無數,從未吃虧,這小廝被說得也是面色尷尬,撓撓腦袋不知道該答些什么了。
好在皇甫薔圓了場,道:“你便不要拿這個小哥來笑了,水興樓風雅之地,故不會如此。”
“是是大小姐說得極是。”
小廝傻笑著,連連點頭。
“走吧,姐姐快些。”
婳兒催促道,拉著二人的衣袖踏上了長梯,另外兩個小廝跟在后面,與三人搭著話聊天。
“大小姐可知今晚樓中來了一位貴客?”
一小廝煞有興致的賣了個關子,好像藏了個什么天大的秘密。
“哪里來的貴客?”
“小姐猜猜?”
皇甫薔是第一次來水興樓,對這里的人和事都是一無所知,她想不到,便問皇甫薇:“二妹,有什么人選?”
“嗯水興樓的貴客?又是什么文詞奇才,或者是音樂高人?”
另一個小廝點頭:“二小姐倒是聰明。”
“可能猜出是誰?”
“這個就不知道了,初來乍到,一竅不通。”
她倒是實話實說。
不過這小廝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這正好給了他表現的機會,他神秘兮兮的壓低了聲音,好像就只能讓這幾人聽見。
“是翎錦公子。”
翎錦?翎錦!是他!是他來了!
皇甫薔以為自己聽錯了,便又問了一遍:“你方才說誰?”
小廝就知道這絕對可以勾起所有人的胃口,鼎鼎大名的翎錦公子,誰都想要見上一面,若是女子的話只怕更加的迫切。
“就是那個以《西江月皇櫻》一詞聲名鵲起的翎錦公子,聽說好像是個王爺,也不知道是不是謠傳”
他們這些下人的消息果然不如上面的靈通,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封鎖了消息,不過光是這一首好詞就已經讓長樂城中的無數女子在暗地里爭得面紅耳赤,頭破血流,要是還是個揮金如土,尊貴奢靡的王爺,那豈不是幾乎要天下大亂。
若荷以為皇甫薔會非常高興的飛奔過去和翎錦相認,畢竟她心心念念的人與她近在咫尺,只要她往前幾步,就可以到他身邊,或許跟他說一句:“翎錦,好久未見。”
這樣的重逢,真是可遇不可求。
在此之前皇甫薔也是這樣覺得的,如果與他重逢,她一定會高興到無法呼吸,她可以離他那么近,看他又溫柔又冰冷的眼眸,映著她的面容,笑而不語,相對而坐。
這樣便已經是最好,哪怕今夜無月無風,天將大雨。
哪怕樓傾湖陷,他還在身邊,一如桂樹下的抬手,他來輕撥她的頭發。那尖尖下頜,差點挨上她的頭頂……
他的那首詞,她自然讀過“殘花千人,燈火昏昏”。
也自然知道,這首詞的主人是好多待字閨中的小姐們的夢中情郎,她們一念起詞便會小鹿亂撞,墜入自己編織的臆想。
偶然一讀,方知此中華麗又凄涼,恰到好處的清愁不斷,只是未見署名,沒想到,她和他隔著那么近。
三個月了,第一次,就像能又可以觸碰他的臉一樣。
如今不就是這般的靡麗的光景。
殘花隨風飄落湖上,月季也敗了,櫻花早也不知道飄到了哪里,只余一樹的蒼翠繁茂,在河堤上,挺拔堅硬,樓中千人,無人去看,在這昏黃的燈火下,身影寂寞,沒人作陪。
“大小姐,要不要”
若荷看她猶豫不決,期待著親見君顏,卻又在關鍵時刻膽怯懦弱,她想她可能已經決定了。
“大姐,你怎么了?”
皇甫薇也察覺到她的不對勁,看她的臉煞白一片,好像受了什么嚴重的驚嚇。
“姐姐,你的手怎么這么涼!”
皇甫婳拉著她的手,放到嘴邊吹了吹,以前她冷的時候,姐姐也是這樣的,可是為什么好像沒有什么用呢,她身體的溫暖抽干了一樣,指尖冷如寒冰。
她沒有說話,好像只有她一個人。
小廝看她的反應,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一下跪在地上:“大小姐……是不是小人說錯了什么話您大人有大量饒小的一回”
另一個小廝也嚇得一同跪下來,但是他想的卻是這相府的大小姐與這翎錦公子之間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或者是是情緣未了,現在見面不免生硬尷尬。
他便機智的說:“看大小姐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先到望月樓休息一下呢?”
望月樓在三樓,是為觀星相學,望月占卜所用,當然因為地勢優越,那里也有不少人在賞燈。
這個時候人又多了起來,都是濃妝艷抹,渾身香粉,錦衣華服,走起路來香風陣陣的妙齡美女。你追我趕的拿著手帕或者是團扇在這畫廊上笑鬧調侃,她們輕啟玉口,說的都是一個名字。
“翎錦公子一定會喜歡我今天的淡妝,這脂粉可是含香閣今日才到的新款!”
一女子手執貴妃醉酒的扇子,手捂胸口,把臉躲在袖子后面,只余半邊玉面。說話間已經是香氣四溢,縈繞于每個人的鼻尖。
“哼!你那算什么!我這身長裙,可是長樂城中最好的藏衣舍做的,名為花影月羞,做工比舍中所有衣服都要細致苛刻。”
那女子一身黑紅色的金絲勾線的長裙,肩頭是祥云圖案,胸口是黑線勾描的芍藥,大氣雅致,裙裾是月牙形狀的半圓福紋。腰間是暗紅色的腰帶,配一塊白玉。腳踩銀白色的繡鞋,玉足微露。
“哼!我可見過了那翎錦公子!你們見過他了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說話的聲音更加的盛氣凌人,趾高氣揚,只見她緩緩走過皇甫薔的旁邊,拖地長裙如牡丹綻放,披帛上有一只火紅的飛鳥,她的天庭飽滿,臉似鵝蛋,眉稍上揚,看起來張揚而威風,說話也不同于其他的溫聲細雨,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
“那是何人?”
皇甫薔問,她從沒有見過這么高調的女子。
小廝答:“朝廷戶部尚書獨女,游芊芊。”
果然她身邊的女子都向她見禮,沒有方才的喧鬧。
“游小姐。”
她卻是冷哼一聲,仿佛沒有聽見一樣,大踏步的向前走,把其余女子都甩在了身后,只管獨自帶著侍女昂首挺胸的進了會客的瑤落庭。
翎錦就在那里,隔著十五步的距離。
戶部尚書在朝中也是舉足輕重,除了丞相和兵部尚書之外,最得寵幸的便是他,游芊芊又是獨女一個,脾性自然倨傲放縱,完全不把其他小姐放在眼里。
“原來那就是游芊芊,我之前聽說過她,目中無人,任性妄為,不過還聽說她畫得一手好畫,在城里從未有過敵手,不知道能不能比上大姐你?”
皇甫薇道,習慣性的開著玩笑,希望緩和一下氣氛的沉悶乏味。
可是此刻的皇甫薔哪里還有心情和她開玩笑,她感覺到力不從心,這水興樓大半的女子都是為翎錦而來,她妄自菲薄的想,自己雖然有些姿色,可是比起那些姿態各異的美人,她只怕連看翎錦一眼的機會也沒有。
“姐姐,要不要我們回去”
皇甫婳牽牽她的衣袖,這水興樓根本一點兒都不好玩,這燈亮得直晃人眼,而且人這么多,可真是吵死了。
“婳兒”
其實她不想掃興,婳兒好不容易出門一趟,又剛好碰上水興樓如此盛大的燈會,若現在折回去,難免不盡興可是,她卻沒有勇氣去爭奇斗艷,為翎錦前仆后繼的女子數不勝數,少她一個她們是該高興的
“是啊,大姐,要不要回去吧,看這燈會人山人海,你又身體微恙,不如擇日再來?”
“大小姐,先回府吧。”
一旁的小廝可急了,這已經離瑤落庭只一步之遙,現在竹籃打水一場空,那樓主一定會怪罪他們這些照顧不周,到時候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現在就只差皇甫薔一句話了。
終于,她搖搖頭:“不要緊,歇一會就好。”
于是到了望月樓,這里可以看見滿城萬家燈火,還有滿天流螢飛舞,天幕上星羅棋布,明亮遙遠,閃著淚光一般的。
皇甫薔坐在樓中,心里不知道為什么,亂七八糟的空洞一片。
她就像被夾在山峰的縫隙里面,前不得動彈,后不得退去,兩難的境地,她說不清楚,好像對翎錦的感情突然埋藏起來了,她想像過無數過重逢的場景,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事到臨頭,卻只剩下懦弱。
她看著遠處城中的火光發著呆,目光是那個熟悉陌生的地方。
江露戲園。
她和他相遇,只是一場迤邐風光的戲嗎?
小生流水無情,花旦苦苦追尋。
一場戲唱下來,淚流滿面,只余她一人咿咿呀呀,詞不達意。
她沒有看見,一個身影緩緩靠近,笑:“薔兒姑娘,真巧,我們又見面了。”
眾人回頭,是他笑得讓人如沐春風的清俊的臉。
“這位公子是”
“羽及公子,你怎么來了?”
“水興燈會,城中無人,我無處可去便來了。”
“姐姐,這是”
“他便是幫我找回玉佩之人,羽及公子。”
她介紹道,可以想象其他兩個妹妹的曖昧眼神,收了倦意無奈的笑道。
小廝行了禮,想不起今天的燈會還有這么一位客人,只是看他談吐舉止皆是不凡,衣衫華美高貴,又與皇甫薔談笑風生,想來也不是俗人之弟。
“原來就是這位公子,多謝羽及公子幫忙。”皇甫薇也道謝道,眼中多了一抹趣味,想不到原來姐姐說的貴人就是他,真是相貌堂堂,面目俊逸的佳公子。
和姐姐真是郎才女貌。
“舉手之勞罷了,姑娘何必客氣,想必這兩位姑娘便是其余的兩位小姐了吧。”
“正是。”她前后一指:“這是二妹妹,這是小幺。”
“羽及見過兩位姑娘。”
“公子多禮了。”皇甫薇說道。
“姐姐,快看,好多螢火蟲”
婳兒卻是沒有把注意力放到羽及身上,她轉身去追那螢火蟲,活潑如斯,像只小花蝶一樣來來回回的追著那微弱的一團小蟲。
“三小姐真是活潑可愛。”
他隨口贊嘆。
“婳兒,快來,該進去了。”
她拉過皇甫婳,捏捏她的臉:“怎么那么皮?”
“姐姐我錯了。”
她委屈的撇嘴,放走了好不容易捉來的螢火蟲,蟲子沒了禁錮居然還不肯走,而是飛上了皇甫薔的發間,停在了吐蕊淡黃的桂花簪子上,仿佛在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他看著她,淡淡螢火,佳人絕美自然,那一刻仿佛時刻凝結,他只能看見她的臉。
螢火飛走了,他還在思念她的笑意盈盈,就像是入了魔咒一般,他的內心波濤洶涌,波瀾壯闊,不肯停歇。
皇甫薔,你很危險。
翎錦,你何必去見。
“太子,何時動手?”
“本王且先過去,你莫獻身。”
“是。”
瑤落庭中,拿到風名帖的人都已經入了座,少說也又二十余人的位置,在一個繡臺上,周圍都是圍攏的萬千民眾,他們望穿秋水,都是為臺上的各派高手,特別是今夜還來了個翎錦公子,場面極其壯大,來觀燈、猜燈謎的人也翻了一番,就連那些老幼婦孺銩來了。
封羽錦看身旁空著的三個位置不解,便問樓主:“怎么還有人未來?”
“是丞相府的三位小姐,路上出了小岔子,耽擱了片刻,不過聽小廝傳報,已經快要到了。”
“丞相府的千金?”
“是,三位小姐俱是不足二八芳齡,是頭一回受邀,此前未及笄,足不出戶,水興樓有幸,一同請了來。”
“原來如此。”
原來是丞相的三位千金,封羽錦從來沒有見過,想不到今日要在此逢面,他居然有些期待。
落座的游芊芊卻是目不轉睛的看著封羽錦,她和身邊的小姐交談著,一邊飲酒一邊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掃過封羽錦那邊。
“游小姐,那便是羽錦公子了吧,果然如傳說一樣好看。”
游芊芊左邊的女子用團扇遮擋著與她輕聲道,但是語調不高卻是十分激動,她的臉都要笑出花兒。
“果然聞名不如見面,這一趟可總算沒有白來。”
她右邊的女子接話附和道。
又說:“看翎錦公子的侍衛,也是如此英俊瀟灑,你們說旁邊的女子又是誰呢姿態也是不俗”
游芊芊不屑一笑,伸出染滿紅蔻的玫瑰色玉指端起酒樽,瞟了一眼說話的女子,不客氣的答:“你可是瞎了,坐著是主子,站在自然就是仆人了。那女子的話,便不同于一般的婢女,也是地位低下的下人罷了。”
“游姐姐說得是,是妹妹唐突了。”
“嗯。”
游芊芊吊稍眉一揚,十分享受被人吹捧的感覺。
她眼波流轉,只待封羽錦抬頭。
可是封羽錦只是低頭飲酒,似在思索著什么。
燈會正式開始,民眾歡呼雀躍,出燈謎的著鯉魚荷花袍子的老者上來,一盞蓮花燈精致華美,花紋栩栩如生。
“今夜星辰閃耀,月華似水,與君相約水興樓,更有各位才子佳人匯聚于此,老朽深感榮幸,今日的第一個燈謎若能有人猜出,這盞蓮花宮燈便贈予他他。”
柳三千坐在翎錦身邊,他扇子一收問:“翎錦公子怎么才開始便興致不高?”
封羽錦展顏,看向臺上的蓮花燈,細致入微的裝飾風格,畫龍點睛的雕花工藝,整體搭配金黃高貴,典雅大方,宛如一個剛沐浴更衣,臉頰紅艷的少女驚現臺上,這盞花燈的確可以成為開局的龍頭之物。
“柳兄有所不知,翎錦并非興致了了,而是這臺上臺下目光如鉅,翎錦無從下手……”
“哈哈翎錦公子真會說笑,這水興樓的人,怕有大半因你而來,你反倒惱起來了,若是這些姑娘小姐知道你現在的心思,還不是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罵你是個流水無情薄情人。”
“柳兄莫要打趣我了,柳兄婉約詞曲自然大方,柔美陰麗,宛如春水拂面,錦繡繁華,不知道又有多少女子為之黯然神傷,我那一詞,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比不是柳兄真材實料。”
“翎錦言重,城中有誰不知,你的詞雖然表面奢靡浮華,實際是絢麗多彩,暗喻橫生,風流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