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朝定鼎數百載，少有狀元會接手清明司這樣吃力不討好，做事萬人嫌的危險部門。

狀元，在世人看來那是只有文曲星下凡才能當上的，可是韓義這個狀元金榜題名卻攀附皇權做了駙馬，還決絕拋卻了舊愛。

在這樣的情況下，哪怕他是一個狀元，也不能阻止淳樸的百姓在背地里戳他的脊梁骨。

許是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是什么樣的形象，韓義在進駐了清明司衙門之后，雷厲風行整頓起吏治。

自古以來，新官上任三把火，像韓義這種空降的主官，要是不想見識屬下們陽奉陰違，甚至于公開唱反調的本事，更是免不了借這三把火確立威儀。

到了晚不晌，張敬德滿面紅光送來了消息，張口就是他仕途有望。

韓義到位，借新皇整頓吏治的名義，幾個時辰就拿下了數位貪腐嚴重的上官，確立了權威，沒有了領頭的，下面的人自是不敢出來反抗主官。

再接著，一道能者上庸者下的政令通報了整個清明司，這一下子收攏了所有兢兢業業做事的人的心，張敬德也借著這股子東風，升了官。

他來義莊就是通知宋巳，這位主官的最后一把火燒的就是清明司的另一條腿，二十四個義莊的殮尸人。

整個京都八個區共二十四個義莊，根據各個區域的需要，酌情分配一到四個，這其中的殮尸人自然是良莠不齊。

就像他的原身，這只是個活命的飯轍，每日里干的其實就是陪尸體睡覺，目的是確定尸體不會產生邪祟到外面枉害無辜。

過了夜，只要他人沒死就拿草席把尸體一裹，有棺材的扔棺材里，沒棺材的就在小院里找個地方一放，再過些日子等人把遺體領走，一件差事就算完成了。

四號義莊的殮尸人雖說遭了橫禍，可是入職前他可是正經接受了清明司的培訓，縫尸殮妝無一不會。

所以在宋巳代替原身之前，但凡手頭有余錢的家庭，總會花上不少錢央求清明司把遺體送往四號義莊，老頭收了錢也樂意幫忙殮尸，反正活一天是一天，多些錢還能瀟灑。

就是這手頭不干凈，總愛偷死人的遺物，也還好，大晉朝的人沒有掀棺材板的習慣，他也就沒有暴露。

韓義遣人通知各個義莊，就是要考核他們的業務水平，保證清明司的這一條腿也能夠正常有序的運行。

宋巳應了下來，“我知道了，你放心，我這里不會影響到你的仕途的。”

拱了一拳之后，他笑呵呵的就要離開義莊。

宋巳在背后喊住了他，“張大人，我有一言送你，福之禍所倚，萬事多思量?！?/p>

雖然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但是他也知道宋巳是好意，不明所以的道了一聲謝，就迫不及待的回去給上官回話了。

宋巳當然是好意的規勸，自從張敬德踏進義莊，宋巳就看到他身上的因緣線，無論好壞俱都被覆蓋上一層邪異的血紅。

用完晚餐，天色還亮，夕陽將垂未垂的掛在西方。

宋巳翻出了被他束之高閣的掘墓鏟，在院子里找了個角落吭哧吭哧的挖起了坑，他要種樹，柿子樹。

下午的時候，宋巳帶著小狐貍上街，看到人家要伐掉一顆長了多年就是不結果的柿子樹。

也不知道宋巳怎么想的，湊上去花了三錢銀子讓人把樹連根刨了給他送來了義莊。

“九月，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彼嗡仁种袥]停，可是眼神顯得有些空虛。

小狐貍好奇的抬起了頭。

其實宋巳根本沒在意她有沒有聽，一邊挖一邊說。

“小的時候啊，你知道我們這群孤兒最想吃的是什么嗎，糖，最普通的白糖就行。

可是我們窮啊，就那么一個老頭子，要照顧這么多孩子，買完了米面還有藥，去哪里還有閑錢買糖呢。

后來，也不知道是鳥還是什么，給我們的院子帶來了一顆種子，等我們發現的時候它已經變成了一棵小苗。

老頭子告訴我們，‘這是一棵柿子樹，我們要一起好好照顧它，等它長大了，就有甜甜的柿子吃了?！?/p>

一年又一年啊，從一棵小苗長成一棵小樹，再從小樹長成大樹，它長得可真快，小時候我們還和它比身高，不知不覺就需要仰視它了。

但是它直到變成參天大樹，都沒有結果，老頭子說，‘這棵柿子樹是上天送給你們這群聽話的孩子的，要是你們不好好吃藥，不好好長大，上天是不會讓它結果的?！?/p>

白九月抬起頭，宋巳的臉上不知道是汗還是什么，一大顆晶瑩從下巴滑落。

“再后來，每一年，我們中都有一些人變成天使，老頭子說的，他說因為上天太愛那些伙伴，所以帶走他們了，但是去的路啊，太遠，太累，柿子就給他們當干糧吧。

所以啊，一直到我長大離開老頭，我們都沒吃到過柿子，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想吃糖了，所有人看看那顆樹都覺得甜?！?/p>

坑挖好了，柿子樹也栽了下去，白九月奮力把面前的土往坑里填，拱的爪子鼻子全都變得泥糊糊。

“老頭子，這棵柿子樹應該就是我帶走的柿子了吧?！彼嗡让嗣涓桑南?，“放心吧，我很好，柿子，也很甜?！?/p>

人不能回憶，一回憶時間就過的特別快，宋巳也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等到收回心神的時候，天色已經黢黑。

白九月大概等的累了，靠在他的腿上休息，往日甩的歡快的尾巴無精打采的蓋在身上。

彎腰把她撈進懷里，“小臟狐貍，走吧，給你好好洗一洗?！?/p>

身后，柿子樹的葉子在夜風中互相碰撞，像是起舞。

——

其實，有的時候心情失落反而更容易沉浸在工作中。

前身留下積壓了好久沒被人領走的遺體，讓宋巳在一夜之間給殮了個干凈。

說實話，宋巳是真的摸不準這些遺體的評級標準是什么樣的。

有窮的底掉的流民人級六品，也有停尸義莊妻兒不孝的百萬富豪不入品級，有作惡多端的地痞流氓看看入品，也有修橋補路，純善至誠的十里善人與常人無異。

一晚上，走馬燈不停，像是被迫運動了一整夜，到了雞鳴之時，宋巳的精神頗有些萎靡不振。

獎勵都沒有查看，疲憊至極的宋巳一頭栽進了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