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是來庭坊，堪稱西京長安的中央商務區，里面住著的都是朝廷顯貴，最有名的便是那位為李白脫靴的高力士。

因此，能在來庭坊開設青樓的人，背后不定站著哪位勛貴。亦且這地方的女子，比平康坊、芙蓉園等青樓聚集之地的女子，質素甚至高出許多。

不止能歌善舞，吹拉彈唱是樣樣精深。胡旋舞也是一絕。

樓云表情如喪考妣，眼巴巴地看向青樓正門。

呂長樂完全可以理解這個人的心情，再怎么樣，自己的徒弟是死在那條蟲妖的嘴中，報仇心切。

花燈樓的門前，兩三個豐腴女子，皆是一張小白臉，眉中點痣，櫻桃小嘴，正迎送客人。

大唐奢靡之風盛行，女子豪放熱情。這兩三個女子體態豐腴，一痕雪脯依偎著郎君臂膀，那兩個郎君出來時腿腳都站不太穩當。

“郎君，下次再來呀。”

青樓女子送走了恩客，朝樓云拋了一個媚眼兒，柳腰一擺，回了樓門，只留下滿地香風。

樓云忍不住擦了一下嘴角，眼神追隨那女子的腰身而去。

呂長樂對這些女子全無半點興趣，在他看來，這些女子打扮得跟個鬼一樣，臉上涂粉涂得雪白，刮掉眉毛，點上兩個黑點，不過身材倒是真不錯。

沒辦法，大唐就流行這樣的妝容，呂長樂實在欣賞不來，他還是喜歡素顏、臉面干凈一些的女孩。

譬如，應佳這樣的，這才叫天生麗質。

樓云嘆了聲，皺著八字眉，扭頭看了過來，肅然道：

“今晚小郎君已經傷到了那條蟲妖，令它元氣大傷，此刻正是鏟除它最好的時機，可惜這間青樓得帶錢方能準入，小僧正好沒帶錢，小郎君你帶了沒有？”

看來樓云是鐵心追進去，殺了那條蟲妖。

呂長樂在腰間摸了摸，道：“我也沒錢。”

樓云從納袋中取出一張紙，這上面有長安縣署衙縣丞的印戳，道：

“你拿去，憑這張紙可以犯夜，無人敢拿你，你回去拿了錢，立刻來這里找我，小僧就在這里監視過往的人，謹防那蟲妖借人身遁走。”

呂長樂挑眉，道：“你是那蟲妖的對手？剛才在大殿中，讓你踹，你都不敢，此刻居然如此的正氣凜然？”

樓云正色道：“那蟲妖已受了傷，況且小僧袋中還有許多手段，何懼一蟲？小郎君速去。”

呂長樂點頭，意味深長道：“好，我這就回去取錢，你就站在這里，不要走動。”

“有勞小郎君跑這一趟了。”

樓云拱手送別，見呂長樂的身影走到街尾消失，雙目浮現喜氣，正了正衣襟，把大紅袈裟撣去褶皺，昂首挺胸邁入青樓大門。

青樓門前站著兩個壯漢，抬手讓樓云止步。

樓云神情鬼祟，在懷里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褡褳，徐徐展開，只見褡褳中躺著三枚金餅，共十五兩。

壯漢當即和顏悅色，朗聲道：“有貴人到。”

樓里面登時迎出來兩個女子，緊貼著樓云，嬌媚軟語說道：“長老，剛才就看出長老身有貴氣，一看就不是凡人呢。”

另一個女子道：“長老是來尋舊愛，還是新歡呢？不如就讓我們姐妹給長老單獨跳一曲，如何呀？”

樓云手剛要探險，突然甩手給了自己一個重重的嘴巴，兩個青樓女子嚇了一跳。

他一臉懵逼，警覺看了看四周，把頭縮進了袈裟中，眼珠子連連轉動，自語道：

“不是說好了，你我二人分開之后，便再不是一個人，你是你，我是我，干嘛要來管我手腳，豈有此理……”

呂長樂根本沒有走，他總覺得樓云這家伙不靠譜，一反常態，肯定有問題。

于是假裝走了，立刻又折返回來，站在暗處觀察。

果然，只見樓云賊眉鼠眼，從褡褳中拿了三枚金餅，逍遙入了青樓。

這個賊老道，是真能裝。

不，老道是假的，和尚也是假的。

說不定這個人全是假的。

呂長樂正想著，突然只見樓云發了瘋似的，抽自己耳光。

怎么回事？

難道蟲妖對他出手了？

……

呂長樂大步來到青樓門前，兩手齊出，各抓住樓云的兩條胳膊，饒是他膂力驚人，竟也控不住樓云自扇耳光這個行為。

“哎喲喲，別打，別打。”

樓云一邊討饒著別打，一邊拼命扇自己耳光，如此怪異的舉止，立刻吸引了眾多的目光。

“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犯了，給個機會……”

樓云的雙手終于停了下來，此刻他的兩頰肥腫，慘不忍睹。

他松了口氣，大步走到街上，手朝著遠處的天空一指，道：“說好了一別兩寬各自安好，你現在這樣對我，就是出爾反爾，你打我，你的臉就不疼了？”

“豈有此理，啊，我嘴好麻，該死的混蛋，對自己也能下這么重的手。”

樓云罵罵咧咧，嘴里含糊不清，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什么。

呂長樂也聽得一頭霧水，隱約聽到幾句“各自安好”、“出爾反爾”、“混蛋”之類的話語，其它的基本靠猜。

主要是樓云嘴腫得豬肝一般，一張嘴就噴口水沫子，哪里能聽清楚他說了什么。

大部分人見無熱鬧可看，都散去了。

呂長樂嘖嘖了兩下，向樓云問道：“你還好？”

“唔。”樓云點頭。

“那還進不進去抓妖？”

樓云再點頭，支吾道：“走，噗哇——它跑不了。”

呂長樂一把拽著他，朝青樓走去。門前兩個壯漢見他們是一路的人，何況樓云已經證明自己有黃金，所以并未阻攔。

反而是先前那兩個青樓妓子，剛想湊過來，樓云仿佛是見了鬼一般，連忙往呂長樂身后藏去。

她們立刻把目光又看向呂長樂：“小郎君好俊俏，不如……”

呂長樂臉上露出不快，道：“今晚，你們這二樓南窗的房間，是你們這里哪位姑娘的閨房？”

“二樓，那是如歡的房間，她可是賣藝不賣身的，只彈唱、跳舞，陪您喝酒……”

“如歡小娘子今夜已經被貴人買了一夜，這位小郎君還是另找歡好，你看我們倆個如何呀？”

呂長樂皺起了眉頭，房間里有貴人？

這可是個麻煩事。

突然只聽樓云在背后拍了拍肩膀，探出半個圓圓的光頭，使勁眨眼，說道：“不慌，我有辦法。”

又有辦法？這個辦法靠不靠譜？呂長樂拿捏不準，不過眼前實在不甘心讓那蟲妖跑掉。

硬著頭皮也要上去。

樓云從手里拿出一枚金餅，拍在呂長樂手中，朝旁邊的妓子使勁努了努嘴，大概意思應該是，用錢開路。

呂長樂心領神會，笑著對兩個青樓女子說道：“兩位娘子，我們兩個是來找人的，不會耽擱太久，只要讓我們去如歡的房間看一眼，這枚金餅就送給你們兩位，放心，絕不給你們添麻煩！”

兩個女子對視一眼，眼神有些心動，其中一個女子搶下了金餅，道：“小郎君真是個妙人，那我們姐妹就幫你這一回，只是看一眼哈？”

呂長樂點頭：“當然，這位長老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誑語，不信你問他！”

目光看去。

樓云連忙點頭。

“跟我們上來吧。”

這女子在前面帶路，到了二樓廊中，回頭小聲囑托道：“今晚在如歡房中的可是御史中丞張禮貞的外甥，南平城別駕趙府的大公子趙牧，你們千萬只是看一眼，不要得罪了他們，否則……”

“我懂，我懂。”呂長樂連點頭。

來到房前，這女子推開房門。

呂長樂翹首看去，只見房中分席坐著十三個人，居主位的是一個年輕人，東西席位都是氣度不凡之人，年紀相當。

那年輕人便是南平城趙別駕的大公子趙牧，今年剛入讀東宮崇文館，此人衣著華貴卻不俗，談吐間很有風度，十七八歲的年紀。

房間中央，一位女子正跳著霓裳舞，蹁躚優美，旁邊坐著一群樂師，奏著雅樂助興。

突然開門，令趙牧的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但他并未開口，身后的侍者指責道：“不是說了，不許打擾此間的雅興，你們因何事開門？”

舞停。

樂止。

開門的女子賠笑道：“唉喲，打擾了各位貴人，是奴不好，開錯了房門，各位貴人恕罪，奴這就把門關上。”

她立刻便要關門。

突然，呂長樂伸手一攔，大步闖入房中，朝趙牧連連拱手，笑道：“原來是趙二公子，我說呢，你不是在南平城嗎？幾時來的西京？”

說話間，呂長樂目光掃向窗戶。

只見一縷淡淡的熒光血跡，沿著地毯一直進到了屏風后，視野被擋住了，看不到。

趙牧微愣，旋即淡然一笑：“你認錯人了，我非是趙府的二公子，他是我庶出的兄弟，我倆倒是有些相似，難怪你會錯當我是他了。”

“啊？我認錯了？原來是趙府大公子，難怪，難怪如此的氣宇軒昂。”

呂長樂笑著，心中微冷，趙府二公子曾經在南平城讓府中管事請老伍來刺殺他，后來又讓叔三平上門欺負他，這筆賬還記在心中。

趙牧抬手示意呂長樂入席，道：“既是同鄉，大家亦且年紀相仿，就請入席一起欣賞歌舞。”

“那就謝過趙公子了。”

呂長樂趁機回頭朝樓云使了個眼色，樓云畏畏縮縮，連連擺手。

呂長樂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樓云一咬牙，啊的一聲大叫，沖進房中，朝著屏風后跑去。

“大膽！”一眾年輕人拍案而起。

“哪里來的瘋和尚！快滾出去！”呂長樂故意高聲呼喝，跟著沖向樓云，兩個人在屏風后相遇，點了點頭，立刻開始搜尋蟲妖的血跡。

這屏風后有一個浴桶，旁邊還有一道紗簾，是那如歡娘子的閨房。

呂長樂和樓云掀開紗簾，在房間中一掃，只見那熒光血跡到了波斯羊毛毯外，便斷了蹤跡。

這房中再沒有血跡，好像那蟲妖到了屏風后，突然就不見了，并沒有到這閨房中來。

“早看出你們有問題了，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趙牧和一眾年輕人出現，神色不善。

“呃，其實……”呂長樂思索著退路，目光掃到右手邊有一扇北向的窗欞。

“給我往死里打！”趙牧的侍從說道。

這一眾年輕人都是舔狗角色，家中長輩在朝中屬于文散官，沒有實在的職權，因此聽到侍從的話，當即向呂長樂撲來。

呂長樂雙目微凜，一把抱住樓云，撞碎了窗欞，從二樓一躍而下。

那群年輕人跟著躍下，瘋了似的撲來。

呂長樂把樓云夾在腋下，狂暴的跑向遠處，他的膂力遠超這些年輕人，爆發力也超人一等，眨眼間便把眾人遠遠甩開，逃進了夜色中。

“豈有此理，居然讓那小子跑了。”

這群年輕人很懊惱，差一點就能在趙牧公子面前立功。

突然，只見一道黑風一般的人影從身邊掠過，朝著遠處的呂長樂追去。

……

遠方，呂長樂跑出了很遠，出了來庭坊，又跑過了朱雀大街，來到了龍首渠。

此時，龍首渠四下無人。

呂長樂剛把樓云放下，突然只聽身后一個淡淡的男子聲音傳出：“區區九品武夫，居然有如此神速，讓我追了這么遠，你也算是一個人才了。”

回頭看去。

一個圓領青袍的男子，頭戴軟腳幞頭，容顏冷厲，站在不遠處。

不遠處的一個燈籠，照出的微弱光線，把男子的身形拉得鬼魅一般。

樓云臉色微變：“這人叫趙榮極，六品神定境界的武夫，據說他曾入凌煙閣，學會了秦瓊的神拳，以及羅成的一字崩槍法。”

他咽了咽喉嚨，繼續說道：“不止如此，他師從鬼母夫人，練就了鬼母陰陽拳法，很是了得。”

一字崩槍法？

呂長樂眉頭微皺，這槍法他聽說過，本是羅成的義父，雙槍丁延平所創，后來被羅成套去了。

凡是入了凌煙閣的武學功訣，那都是極其厲害的武學。

呂長樂低頭問樓云：“怎么辦？”

樓云緊張道：“此人已經正六品的巔峰，你雖然蠻力驚人，但絕不是他的對手，看來我只能找救兵了。”

呂長樂忙道：“有救兵？”

趙榮極站在不遠處，一臉淡然，于他而言，便是喊來救兵，那又算得什么，一并殺了。

突然，樓云發了瘋一般的跑向遠方，邊跑邊叫著：

“真身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