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溫斂寵溺地在聽風(fēng)頭上揉了一把,起身凈了手,走進(jìn)屋內(nèi)。
屋里的陳設(shè)簡單又溫馨,溫舒端著盤子從堂前[1]走來,面色微沉:“決定了?什么時候走?”
“嗯,明日一早動身,”溫斂擦干手,神色疏離:“就當(dāng)還了她當(dāng)年救我的恩情。”
“算這么清楚。”溫舒抬眉,夾起一塊肉干放進(jìn)溫斂碗里,忽然覺得這個“斂”字取得不好。
不如聽風(fēng)。
溫斂沒接話。
二人吃了一會,溫舒忽然想起什么:“怪事,時屬隆冬,各國止戰(zhàn),北淵為何忽生伐寧之計?”
“聽納略師傅說,是因為丹西的陸將軍病故……”
“陸延之死了?”溫舒斂起眉峰,“什么時候的事?”
溫斂是昨日下午在腰帳見到的納略,納略說的時間是四日前,她粗略一算:“冬月二十三。”
“這消息傳得未免太快了。”溫舒想不出其中關(guān)竅,但直覺不對:“不像偶然,倒像是早有預(yù)謀。”
溫斂瞳孔微張,“您的意思是?”
“丹西去不得!十二州諸侯已不可盡信!”溫舒將桌上的幾盤菜移開,將茶水倒在桌上,勾勒出大寧地圖的大概,“為師離開大寧已久,如今局勢如何我不知曉,你從薊北入境,先往不夜城打探消息。”
溫斂點頭記下,又聽溫舒接著說:“再去合陽,向四方名將之首的韓定韓將軍求援,此人錚錚鐵骨,一片丹心,最為可信!大寧上下,若要論誰最不想看到西河淪陷,便是此人了!”
“我明白了。”溫斂暗自深吸一氣,知曉此行必是困難重重,但溫舒的擔(dān)心是否過于多了,她說不清。
溫舒逃離大寧十余年,現(xiàn)在所知的還是十年前的局勢,但溫斂更是一無所知。
溫斂忽然覺得,或許努爾娜親自去,勝算要多一些。
至少,大寧的情況,外有使臣傳回訊息,內(nèi)有大臣與她分析,她不至于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碰壁。
努爾娜會為了家國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溫斂不在乎。
西河什么也沒給過她,西河王次女的命自生來就被要了回去。
她誰也不為。
但溫斂一定要賭,哪怕拼上性命。
她賭的是她溫斂的命,求的是她自己的自由。
溫舒輕咳,將溫斂的思緒拉了回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怪我。”
溫斂一臉疑惑地看向溫舒含笑的眼眸,卻聽他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明知你受了這么多苦,卻偏偏把你教成了這個模樣。”
“他們恨的人是西河王次女,不是溫斂。”溫斂放下筷子,平靜地說道。
沒有人知道,十年前的雁斷山徹骨的冷,祭壇上被換下的孩子又一次死去。
再活過來時,她是溫斂。
也只是溫斂。
溫舒有些意外,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古舊的盒子遞給她:“拿著,既然你是溫斂,那么身為我的徒弟,就必要遭遇一些沒法避免的麻煩。”
溫斂接過盒子,眼前的霧氣化開,視野逐漸清明起來。
溫舒輕輕拍著她的肩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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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寧,丹州北部。
“小姐,是懸崖——吁!”
東兒控住韁繩,那破敗得只剩底板的馬車竟一路滑至懸崖邊上,才堪堪停下。
馬車之上,陸予清一身素白早被血色浸透,憑著一桿銀槍竭力支撐著身軀。
滴答。
血水滴在幾近發(fā)硬的雪地上,發(fā)出不太尋常的悶響。
不遠(yuǎn)處飄來一抹極為耀眼的紅,身后烏壓壓地跟著十來個人。
為首的那個男生女相、長相極美的男子,在江湖上有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枺凶隽_剎觀音——巫馬劭。
傳說此人三分妖,七分野,一身紅衣,武功奇絕,不使兵刃,卻可于周遭環(huán)境隨意取材,飛花走葉,雨雪塵埃,皆能為之所用,殺人無形。
陸予清苦笑出聲,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跡,劍眉微蹙,蜜色的皮膚因著久病而顯出些許蒼白,她翻身跳下馬車,向東兒溫聲開口:“你怕不怕?”
東兒抄過碧弘刀站到她身邊,微笑著搖搖頭,沒有絲毫猶豫:“不怕。”
陸予清拉過她的手捏了捏,眼里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心酸。
“不好!”巫馬劭急步追上,卻還是晚了一步。
他抬起腿踩上車轱轆,身子微傾,往下探尋般瞧上兩眼,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腰間的令牌上敲擊,聽見底下人的動靜,立馬抬手阻止:“不必追了。”
沈姣和錢媚姐妹二人聞令停下,面面相覷著,有些不放心。
“回去復(fù)命。”巫馬劭取下令牌,隨手往后一拋,臨走扔下一句:“還有,以后這種沒腦子的活兒,少來煩我。”
錢媚接住令牌,凝視著上面的“信”字,眉頭一蹙,心中思緒百轉(zhuǎn),卻還是追上前,選擇觸巫馬劭的霉頭:“主上的意思,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巫馬劭捻著指腹,很是不悅,嘴角卻掛著笑:“你膽子不小。”
錢媚被他的氣場震懾住,不由退后兩步,見他腳邊的雪悄然化開又凝結(jié)成冰,已逐漸有了冰刀的雛形,最終卻散了去。
羅剎觀音笑,芳魂夢里亡,當(dāng)今風(fēng)云榜上排名十四的高手,若非他們效忠于同一人,現(xiàn)在只怕已經(jīng)……
錢媚正想著,巫馬劭靠近兩步,俯身在她耳邊道:“是你主子,不是我主子,真把我惹惱了,我管你是誰。”
他的眼神充斥著危險和掠奪,錢媚低下頭,不敢去看,只卑微回應(yīng)著:“是。”
巫馬劭目光一沉,余光掃到了開在崖邊的傲骨寒梅,他偏頭去看,心下更是莫名的煩躁。
他語氣不耐,唇角森然含笑,道:“要不你跳下去看看?這萬鬼道可不是活人該去的地方。”
東兒從地上爬起來,除了方才慌亂之中不慎撞到巖壁的右肩,其余部位并沒有傳來想象中的痛感。
她先是覺得奇怪,抬頭望去,只見陡峭的巖壁直沖云端,似乎沒有盡頭。
身旁,陸予清面色蒼白,額間泛著冷汗,眉心也因太過痛苦而皺成一團(tuán),身子蜷縮著,已沒了意識。
“小姐,小姐!”東兒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見她毫無反應(yīng),又伸手碰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后觸電般收回手。
好燙!
東兒解開外裳裹在陸予清身上,來不及思慮著周圍的古怪,只想盡快些找一點可以生火的干樹枝,和能止血的草藥。
她剛走出兩步,便聽著積雪之下傳出一聲脆響,東兒背脊發(fā)涼,她用碧弘刀撬開積雪,竟從中滾出一個人頭來。
東兒只欲作嘔,片刻之后,又拿起碧弘刀刨了起來。
一具,兩具……
直至出了一身薄汗,可這里就像是個死人坑,怎么也挖不完,就這么會兒功夫,她就從積雪之下翻出了十七具干尸。
而這一場大雪,就像是一塊巨大的雪白的遮羞布,將這些陰暗與罪惡掩埋得干干凈凈。
“你這樣得挖到什么時候,不如我?guī)湍悖俊?/p>
“什么人?”東兒聞言,呼吸陡然變得急促。
她舉起碧弘刀,見著個穿戴繁復(fù)銀飾的黑袍少年,手上把玩著一只巨型黑蜘蛛,從巖石后邊轉(zhuǎn)了出來。
黑袍少年差不多十八九歲的樣子,眉眼間依依可見陰狠,卻尚有幾分稚嫩。
他一臉無辜地攤開手掌,人畜無害地盯著東兒的眼睛,道:“這話該我問你,姐姐。”
他的眼睛圓圓的,泛著淡淡的紫色光芒,卻很干凈,仿佛只消看上一眼,就能沉醉在他所織就的美夢之中。
東兒移開目光,卻聽少年稍顯魅惑的聲音如絲如縷,復(fù)又上前兩步,牽起一陣鈴聲清脆,他追問道:“你說,這世上真有能蠱惑人心的功法?”
此前他半副身子都藏在兩側(cè)高大巖石的陰影里,這會兒方全部顯現(xiàn)在東兒的視野之內(nèi)。
他長得很是好看,不同于大寧大多數(shù)人的樣貌,睫毛纖長,眼尾上挑,神秘又陰邪。
東兒本不能確定這里是什么地方,直至這個少年的出現(xiàn),一個她不想承認(rèn)卻不得不承認(rèn)的答案涌上心間——萬鬼道。
一個盤踞在大寧西北境的巫毒組織,本出身西南五毒教,后因以活人飼養(yǎng)毒物,手段極其殘忍,被五毒教所驅(qū)逐,是武林公認(rèn)的魔教。
“你是萬鬼道少主,巫尋?”東兒握刀的手出了汗,試探著發(fā)問。
少年聽著前半句點了點頭,聽到后面句時,又搖了搖頭,自顧自地道:“對,也不對,巫尋是我哥哥,我叫巫言。”
巫言偏頭看了眼地上躺著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陸予清,注意到她身旁那桿銀槍很是不凡。
“你,”巫言指著東兒,接著朝著陸予清的方向揚了揚下巴,總算有了分正經(jīng):“還有你身后那位姑娘,是什么人?從何而來?為何來此?”
“答與不答,有何分別?”
東兒眼神一冷,從翻出來的尸首上一一掃過,接著道:“多少有所耳聞,萬鬼道有進(jìn)無出,莫非,來這里的每個人,都要勞你問上一通?可答了,就能活么?”
巫言一愣,跟著往東兒目光掃過的地方瞥了一眼,滿不在意地說道:“試試看,說不定呢。”
“丹西,將軍府,意外。”東兒答得簡明扼要。
巫言卻疑惑了:“意外?”
東兒沒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又添了點細(xì)節(jié):“被人追殺,意外落入此地。”
“真是意外?”巫言見她似乎被這同一個問題問得十分煩躁,這才補充道:“西南西北群山無數(shù),怎么就偏生意外到了我萬鬼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