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心中千百次不想面對，在最后的那一刻，方享還是沉默地來到了這里。

雖然他明知道邁出這一步可能格外的殘酷，但是有的時候，我們不得不選擇面對，因為誰都有無法逃避的時候。

父親方斯通在撫摸著亡妻的墓碑，單片眼鏡就放在了旁邊，他頭都沒有回，仿佛知道身后的一定是自己的小兒子：

“你來了，是來見證你母親復活的嗎？”

方享搖了搖頭，他就知道一切的一切，也許都源于愛。可是這種愛，已經變了。

“為什么這么做？你不是最忠誠的天人教徒嗎？你不是說過任何的邪神都不值得相信嗎？最重要的一點，你知道的，人死了是不能復生的。”

對于父親，他又愛又恨，明明最初是父親說過的，邪神都是靠謊言來欺騙所有人，可方斯通現在為什么執迷不悟了呢？

我們寧可放棄所有的信仰，去相信一個來路不明的邪神，去換取虛無縹緲的希望？

“不！你不知道，你也不懂。黎明會是個龐大的組織，他們無所不能，承諾讓人復活，就一定能夠做到。我親眼看見一個死去多時的人，通過亡靈之書重生。還有，你知道大祭司是誰嗎？這應該是我這輩子最正確的選擇，進入新教絕對是神的指引。方享，相信我，我可以把你媽媽帶回來，那樣我們一家人就真正團聚了。”

方斯通的眼神何止是深陷其中，簡直是另一種說不出的狂熱，一改他之前慈父古板的形象，讓方享感到特別的陌生。

當你所熟悉的人，變得讓你陌生的時候，或許一切都在向著最壞的方向前進。

曾經要是沒有方斯通全身心和笨拙的呵護，恐怕方享不會接受穿越的事實，他仍然是那個封閉自我，自暴自棄地讓人擔心的孩子。

要是沒有方斯通日復一日的任勞任怨，含辛茹苦，恐怕方享也不會重新振作了起來，他更不會接受原來的父母已經不在，以前的世界再也回不去了。

是的，方享早就在和方斯通的相處中，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真正父親。高大偉岸、悉心教誨的嚴父形象，是方享打破陰霾最大的依靠。

可是現在這個他所一直依靠的男人，再也不是方享認識的那一個，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最后只憋出了蹩腳的一句：

“我并不希望媽媽回來，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活著。”

所有的刻骨銘心，都變成今日的云淡風輕。

這就是成長的代價，無論你愿意與否。

方斯通搖了搖頭，此時的他已經走火入魔，他炫耀一樣的打開了手邊黑色的圖書：

“看吧，這是沃爾斯神賜給我的死靈之書，書中記載了無盡的奧秘。通過它，我甚至可以與陰間的人對話，我知道復活的咒語。相信我，神靈是不會欺騙我們的。”

死靈之書是瘋狂的阿拉伯詩人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所著作的傳奇之書，據說得到這本圖書之人，就可以掌握所有神靈的秘密和咒語，復活亡靈恐怕也不在話下，但它有著無法掩飾的后遺癥。

那本黑色的圖書散發著沖天的黑氣，連小白也在用心靈感應不斷地提醒著方享，這本是貨真價實的真貨。

當初方享、徐水兒、徐文三人組，在唐家的公寓中遇到的邪魔威爾伯·沃特雷，就曾經抱怨過黎明會偷走了他的死靈之書，看起來現在這本書輾轉送到了方斯通的手上。

能夠將如此珍貴的亡靈之書送給別人，方享隱約間感受，即將降臨的沃爾斯，可能不會是之前預想的伊戈羅納克，而是更加高等的存在。

只不過，在謎題沒有揭曉的時候，一切都只是方享的猜測。

“相信我，父親！人類復活絕不是一件好事，你復活的不可能是媽媽，反而有可能是邪魔的靈魂。當我們的靈魂消散之后，是無法進行復原的，你明明知道的。”

話語如此肯定的方享深切地明白，除非是假死后蘇醒的人類，剩下無論用何種方法，我們復活的都不再是那個自己熟悉的人。

哪怕是用現代科技中的提取DNA，復制出克隆人，我們最終得到的，只不過是一個似是而非的軀殼。

每個人都深深地知道，人類無法永生，我們生命的極限就是一百五十年，從未有人超越過。

這是關于生命的密碼，對比于浩瀚的宇宙，我們自身的秘密極限。只是憑借我們現在的認知，還遠遠沒有能力突破限制。

方斯通并不愿意去相信，哪怕是自己兒子的話語。他不是個輕易動搖的人，一旦決定了的事情，總是會全力以赴的堅持到最后。

即使方享的話語讓他微微一愣，可他還是相信自我的判斷，他毫不猶豫地念起了生澀的咒語，滿臉希望地在亡妻墓前等待奇跡的發生：

“全知全能的冥界之神，至高無上的深淵之主，掌管死亡的終極存在，我敬仰您，傾慕您，畏懼您，侍奉您！您最卑微的奴仆，在這里向您進行祈求，在此向您請愿。我將以周遭的生靈之魂作為獻祭，我將以我后半生的生命為您驅使。我以死靈之書鑒證，終生不違背此承諾，來換取您對我的憐憫，藉由您的偉大之力，重新賦予我摯愛的人新的生命。”

“不！不！不！”方享忍不住發出恨恨的吼聲，但是沒有任何作用，也無法打斷儀式的進行。咒語一旦被吟唱，就不會受到外界的干預和影響。

這是人與神靈的交流，這是雙方永恒的契約，無論結局如何，所有人都必須無條件遵守，違反者不是瘋掉就是爆體而亡。

天空開始變得陰暗無比，無數可怕的低語聲在耳邊縈繞，黑色的亡靈之書無風自動，飛快地在自我翻頁中。

方斯通在放聲大笑中，一種得償所愿的錯覺，讓他的心情無比愉悅。

是的，他的想法很單純，他只想讓自己曾經深愛的女人活過來；他不想再忍受寂寞，想和她一起度過剩下的余生。

為此他不惜出賣靈魂，成為新教祭司之一，他不再去管外面的滔天洪水，以及其他人的下場會怎樣。

上天似乎跟這個男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他還是被騙了，就像從古到今無數被邪神欺騙的人們一樣，方斯通也毫不例外。

墳墓中的復活沒有任何的動靜，方斯通的后背隆起了一個巨大的鼓包，碎裂的禮服下，是一只巨大的、帶著血絲的眼球，猙獰而又可怕。

我們每個人小時候都曾以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那一個，可是隨著年齡的成長，我們會蛻變成一個平凡人。

曾經的夢想，煙消云散。曾經驕傲的我們，重歸于平淡的生活。

“對不起，我被騙了，我們可能不會再有一家團結的時刻了。請你殺了我！趁著我還有理智的時候，我真的不想成為只知道殺戮的邪魔。拜托了兒子，是你的話一定能做到，對吧？”

身體已經瀕臨崩潰，手臂和大半邊身子滿是腫瘤和惡瘡的方斯通，在向兒子方享做最后的請求。從不求人的他，或許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方享的眼淚奪眶而出，淚水沖刷了他稚嫩的臉龐，他的雙手顫抖不已，根本無法控制自己。

他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在最初的時候，就強行阻止這一切，更后悔遲鈍的自己，為什么沒有更早一點發現父親的變化。

當時沉迷于獲得超凡力量的自己，為什么就沒去關注父親呢？或許宿命讓這一切，早就命中注定了。

“我做不到。”無能為力的方享，只能靜靜看著方斯通的異變，他無法說服自己的內心。

他想轉身離開，可是現在他什么都做不到，甚至連閉上眼睛都是奢想。

“求求你了，幫幫我，我很痛苦，我想解脫。”方斯通的聲音很低，輕言輕語的他就像沒有了力氣，他的右手手臂完全融化，化作了一灘黃水。

“不，不……”方享只想后退，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還未成年，這一切太過于殘酷。

“來世，我還想做你的父親。”微笑的方斯通滿臉都被腫瘤覆蓋了，從此再也見不到他嚴肅的面孔。

“我也是，我永遠都是您的兒子。”

一幕又一幕的畫面，不斷浮現在方享的眼前，記憶的潮水將他瞬間就徹底吞沒了。

“再見了，方斯通。”

“再見，方享。”

聲嘶力竭的哭喊，伴隨著強烈到讓人久久無法直視的耀眼白光，一切的罪惡都在白光中化為了烏有，包括那本靜靜躺在墓碑旁的死靈之書。

我們微笑著說再見，卻深知再見、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