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一刻。
四人下了辦公樓來到前院。
銀玉蘭大劇院矗立在夜晚的燈光中,尤顯年代感。
幾經炮火洗禮,大劇院毫發未損,也真是一個神奇的存在,大劇院被慶都市列為文物保護單位,也被慶都市民世代傳頌為佑命福地。
里面正在排練節目,謝絕外人進入,高大的紅色大門緊閉,趙瑛蘭打了一個電話,門才從里面打開。
老遠望去,舞臺上燈光明亮,人影晃動,臺下前排或坐或立著幾十個人,一層大面積座位空著,顯得偌大禮堂空落落,二層看臺黑魆魆啥也看不清,這種空間到了晚上如果一個人來到這里會感到很瘆人。
來到前排,趙瑛蘭示意先坐下等一會兒。
舞臺上,一個老男人,花白大背頭,花白絡腮大胡子,生的虎背熊腰,軍綠馬甲套著灰色T恤,正在比比劃劃指導演員排練,通過意氣風發的樣子,看得出他精力旺盛。
“你出場時是帶著憤怒的,滿腔怒火那種,只把眼睛瞪圓了還不夠,要往外噴火,噴火你懂不懂。”
“還有你,當張彪沖出來,你看到他氣勢洶洶,第一反應應該感到害怕,眼神露出慌張神色,準備逃跑,可是剛才你卻在癡癡傻傻望著張彪,那哪是恐懼,簡直就是一見鐘情。”
演員們聽了韓復的指導后一起大聲小聲的哈哈笑起來。
韓復雖然幽默一把開了玩笑,但馬上把臉拉下來:
“都聽好嘍,你們的經紀人在下面坐著呢,今晚上如果不能通過,那你們就沒機會了。”
看了眼腕子上的手表:
“現在八點十九,到十一點,你們可以先自己練一練,覺得行了再讓我看,記著啊,只有最后三次試演機會,自己好好把握。”
說完,扔下演員們在臺上,他走向舞臺邊沿兒,蹲下來,手撐在地面上,從舞臺上蹦了下來。
那可是將近兩米高的舞臺呢,他跳下來像是小孩子鬧著玩。
助理趕緊把大號不銹鋼水杯子擰開,遞給坐下來的韓復。
韓復咕咚咕咚喝下幾口,側頭對坐在第二排的趙瑛蘭問道:
“瑛蘭老師,人來了嗎?”
趙瑛蘭和韓復熟,平時在一起合作愛開玩笑:
“你看到我來了?韓導一心二用了哈。”
“好家伙,你這么個大活人進來,我能看不見嘛。”韓復喝水時花白胡子上沾了水珠,嘴上說話一動,水珠滾落。
趙瑛蘭笑著轉頭看向身后:
“陸先生,過來認識一下韓導。”
陸尋和周璐一起從后排站起來。
“韓導好。”
“韓導好。”
哪知韓復把手搭在靠椅背上,扭著大頭上下掃了陸尋和周璐說道:
“說我好沒用,關鍵是你演的好才叫好呢。你看看臺上這些年輕人,號稱練了兩個月,今天一走臺,跟過家家似的,連我這種好脾氣的人都被他氣到了。”
最后一個“了”字還沒吐全,韓復忽然站起來了,瞪著大眼珠子一臉狐疑望著陸尋問趙瑛蘭:
“趙老師,他是你給我找的演賈老太爺的演員?趙老師,別是我聽錯了吧?”
說完,朝陸尋身后逡巡。
韓復只看到蘇曼滌在后面,沒有別人。
把目光拉回來看著趙瑛蘭,要給他一個交代。
趙瑛蘭笑了:
“陸先生到前面來,和韓導認識認識。”
陸尋過來,兩米間隔站在韓復面前,基本的禮貌要有:
“請韓導多多指導。”
“嘁。”
韓復嘴里鬧出一個感嘆詞,大眼珠子再次在陸尋臉上身上劃拉一遍:
“正在學校讀書?”
“是的。”
“簽約了嗎?”
“嗯,簽了。”
“簽哪家公司?”
趙瑛蘭看韓復跟警察盤問似的,怕嚇到陸尋影響試戲發揮,趕緊調和氣氛:
“韓導,別查戶口了,嚇著孩子。”
韓復不理會趙瑛蘭,接著盤問:
“你經紀人來了嗎?”
陸尋看向周璐:
“她在。”
周璐微微頷首笑著道:
“韓導,我叫周璐,是陸尋先生的經紀人。”
韓復看了眼周璐,把目光抽回來望著陸尋繼續靈魂拷問:
“以前演過戲嗎?”
陸尋如實回答:
“參加過。”
“演過哪些戲?說一說。”韓復呸掉隨著茶水跑進嘴里的茶葉,問道,又把水杯放在嘴邊深深往嘴里灌了一口。
陸尋不藏著掖著,實話實說:
“參加過學校組織的一些慰問福利院和貧困山區的義演。”
“噗。”韓復噴了。
細碎的水霧打到陸尋胳膊上,微涼。
這個大胡子導演真夠隨性,想呸就呸,想噴就噴…陸尋心里想。
但陸尋并沒對韓復產生不好的印象。
表面上韓復事兒逼,實際上正在做著負責任的事情,導演選演員就要有皇上選妃子的態度,才能保證戲的質量。
何況趙瑛蘭介紹一個大學生來演賈老太爺,事先電話里沒有跟韓復說清楚,要不是看在和趙瑛蘭當年慶藝校友的面子上,韓復大導演能鳥陸尋半句話就不錯了,大導演很忙的。
甚至陸尋覺得這個大胡子挺率真。
韓復把水杯子遞給身邊的助理,沒接助理遞過來的紙巾,而是用手背隨便沾了沾嘴巴和胡須上的水,指著舞臺:
“多說沒用,你上臺吧。”
意思很明確,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不就完了。
陸尋正有此意。
他點點頭,問韓復:
“韓導,我是即興來一段,還是演賈老太爺那一段?”
韓復食指點著地面:
“直接賈老太爺吧,離著正式演出時間不長了,今天如果你演的好,這個角色歸你,
“年輕人,看見了嗎,我這里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呢,行不行就一遍,自己把握機會吧。”
轉而征求趙瑛蘭:
“趙老師,這樣可以吧?”
這哪里是征求老校友的意見,這是已經有了退貨的想法。
我特么要的是演八十歲老人的演員,你給我整一個小孩來,難死化妝師咱先不提,他演的成嗎?
先不說別的,聲音就是問題,十九歲的人拿捏著嗓子說八十多歲老人的話,這是個難度,咱話劇舞臺上除了旁白,可不會有配音這一說。
舞臺上的演員們習慣了一個舞臺多家練習,沒人在意陸尋,自顧自趕緊練他們自己的,過韓閻王這一關可不容易。
陸尋從臺側登上舞臺,看到幕布旁邊一個小年輕的正在玩手機,估摸著是管理劇院的工作人員,一問果然是,于是跟小年輕要了一個立麥和一把椅子。
那些演員占了舞臺中央,陸尋只好占靠左的一邊。
剛要坐下準備表演,看到韓復從臺下站起來,不知從哪里取了一根登山杖,大大咧咧的丟到舞臺上:
“用這個當道具。”
陸尋走過去拾起登山杖,回到椅子旁坐下,把手杖高度調節到合適。
他旁邊的演員們該咋練咋練,臺下的局外人,有一部分在看自己的演員練習,他們沒時間關心別人,看好自家的事兒還自顧不暇呢。
韓復和趙瑛蘭坐在第一排盯著陸尋看。
周璐坐在第二排盯著陸尋看。
蘇曼滌坐在第三排。
每個人的身份不同,但期待相同。
只見陸尋拄著手杖腰背挺直的坐在椅子上稍作醞釀,忽然表情變得沉斂嚴肅。
咚咚。
手杖戳著舞臺木制地板,聲音通過話筒放大,發出空空的響聲。
陸尋聲音蒼老悲愴:
“拆了!
“我五十年的心血啊,拆--了!”
劇場的音響效果非常棒。
老人傷心憤怒的悠長聲音在又空又高大的空間里回蕩。
刷。
舞臺上忽然就安靜了。
那些正在熱鬧排戲的演員齊刷刷扭頭側身看向陸尋。
臺下所有目光集束到舞臺左邊部分。
只這一句,讓韓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趙瑛蘭頭皮發麻,周璐一哆嗦,蘇曼滌掐在手里的手機險些滑脫。
過了…韓復心里這么想,趙瑛蘭心里也這么想。
都是成精的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陸尋接著語重心長:
“別人不知道,王掌柜你知道。我從二十多歲起,就主張實業救國。
“到而今搶去我的工廠,好,我的勢力小,干不過他們!”
然后痛心疾首,憤慨難當:
“可倒是好好地辦哪,那是富國裕民的事業呀!結果,拆了,機器都當碎銅爛鐵賣了!
“全世界--,全世界找得到這樣的ZF找不到?我問你!”
咚咚。
手杖敲著地板發出空空的響聲。
陸尋捶胸頓足,然后搖頭嘆息,痛不欲生的老態樣子讓在場的人心里一緊一緊。
臥槽。
這特么太逼真了,我們瞬間忘了他是個年輕人。
臺上,臺下,所有人。
被賈老太爺的形象深入人心。
他們眼里沒有舞臺,沒有十九歲的青少年,只有舊時代里的耄耋老人因為世道不公事業敗落而痛心疾首的樣子。
啪。
一下。
啪。
兩下。
韓復帶頭鼓掌。
掌聲用力,間隔長,帶著深深的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