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潮汐的密語
林深坐在員工休息室的長椅上,指尖反復摩挲著手腕內側。那里的皮膚早已恢復了常溫,但昨夜殘留的冰涼觸感,卻像一道無形的烙印,順著血管一路鉆進心臟里。
窗外的天剛蒙蒙亮,水族館的玻璃幕墻外還蒙著一層薄霧,幾只海鷗停在檐角,歪著頭打量著這個還未蘇醒的龐然大物。休息室里彌漫著速溶咖啡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墻上的掛鐘時針剛跳過六點,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林哥,臉色怎么這么差?”小陳端著兩杯熱咖啡走過來,把其中一杯塞進他手里,“昨晚沒睡好?”
咖啡杯的熱度透過掌心傳來,林深卻沒覺得暖和,他抬頭看向小陳,這才發現實習生眼下也掛著淡淡的青黑。“你也沒睡?”
“哪睡得著啊。”小陳撓了撓頭,一臉后怕地坐在他旁邊,“昨晚那管道爆得太嚇人了,要是林哥你沒及時出來……”他沒再說下去,但語氣里的慶幸很明顯。
林深抿了口咖啡,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的躁動。“后來展缸處理得怎么樣了?”
“維修隊凌晨就來了,說是老化導致的爆裂,已經換了新管道,水循環系統也重新調試過,上午應該能恢復正常開放。”小陳說著,忽然壓低聲音,“不過林哥,你昨晚問我們看到什么……難道你真看到啥了?”
林深握著咖啡杯的手指緊了緊。他想起阿汐那雙靛藍色的眼睛,想起她尾鰭擺動時漾開的光斑,想起那句直接鉆進腦海里的“快出去”。這些畫面太離奇,說出來只會被當成幻覺,甚至可能被要求去做心理評估。
“沒什么。”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避開小陳探究的目光,“可能是水壓變化產生的光影錯覺吧。”
小陳“哦”了一聲,沒再追問,轉而聊起了今天要接待的小學生研學團。林深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休息室正對著的,就是昨晚那座出事的七號展缸。
巨大的亞克力缸壁此刻還蒙著臨時遮擋的帆布,只在底部留出一道縫隙,能看到里面平靜的水面。可林深總覺得,那片看似平靜的水下,藏著一雙正在注視著他的眼睛。
他必須再下去一次。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瘋長的海藻,瞬間纏繞住了他的整個思緒。
***上午九點,“深藍之域”水族館準時開門迎客。
旋轉門吱呀轉動,帶著外面的喧囂涌進來,穿著各色衣服的游客像魚群一樣散開,涌向不同的展區。孩子們的尖叫、大人的驚嘆、導游舉著小旗子的吆喝聲,混合著水族箱里水泵的嗡鳴,構成了水族館日常的背景音。
林深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推著工具車穿梭在人群中。他今天的任務是例行檢查各展區的維生系統,工具車的抽屜里,除了扳手、測水筆這些常規工具,還多了一樣東西——一枚海螺。
那是他昨天半夜回家翻出來的,是父親生前送給她的禮物。據說來自西沙群島的淺灘,能吹出最接近潮汐的聲音。此刻海螺被一塊深藍色的絨布裹著,靜靜躺在抽屜的角落,像一個藏在心底的秘密。
“林師傅,這邊的企鵝好像不太對勁。”飼養員李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林深推著車走到企鵝池旁,隔著玻璃看向里面。幾只巴布亞企鵝縮在巖石角落,羽毛蓬松,不像平時那樣在水里劃得歡快。“測過水溫嗎?”
“測了,21度,正常范圍。”李姐遞過來一個記錄本,“但它們從早上開始就沒怎么吃東西,是不是生病了?”
林深皺眉湊近玻璃,觀察著企鵝的呼吸頻率。忽然,他注意到池壁的過濾口附近,有一圈極淡的白色絮狀物。他用隨身攜帶的試管舀了一點水樣,滴入檢測劑,液體很快變成了淺紫色。
“氨氮含量超標了。”他沉聲道,“過濾系統可能堵塞了,我去看看機房。”
處理完企鵝池的問題,已經是中午。林深匆匆扒了幾口員工餐,就推著車往南區走去。七號展缸的帆布已經撤掉了,幾個穿著潛水服的維修人員正在水面上做最后的檢查,游客們隔著厚厚的玻璃圍觀,時不時發出驚嘆聲。
“林哥,這邊都弄好了,下午就能正常開放。”一個維修師傅沖他喊道。
林深點了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展缸深處。二十米深的水體此刻清澈見底,陽光透過頂部的采光板灑下來,在水底的沙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巨型海帶在水流中緩緩舒展,一切看起來都和往常一樣。
就像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夢。
他的心沉了沉,推著車假裝路過,手指卻在工具車的扶手上無意識地敲擊著。路過監控室時,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值班的保安正在打盹,監控屏幕上顯示著各個展區的實時畫面。林深調出七號展缸的監控錄像,從昨晚管道爆裂前一小時開始播放。
畫面里,他穿著潛水服下水,檢修燈的光束在水中移動,一切正常。直到那團藍綠色的光暈出現——
林深猛地按下暫停鍵,眼睛死死盯著屏幕。
屏幕上,他的檢修燈光束照在空無一物的水中,光暈的位置只有一片晃動的海帶。
沒有阿汐,沒有發光的長發,沒有尾鰭擺動的光斑。
他不死心,放大畫面,逐幀播放。哪怕是最細微的水流波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就是沒有任何異常。就像那片水域里,從未有過第二個“人”的存在。
“小伙子,看啥呢這么入神?”保安被他的動靜弄醒了,揉著眼睛問。
林深迅速退出錄像界面,若無其事地說:“看看昨晚的事故原因,怕還有隱患。”
走出監控室時,午后的陽光正好,透過走廊的窗戶落在地板上,映出一道長長的光斑。林深站在光斑里,忽然覺得有些茫然。
他是不是真的出現了幻覺?也許是最近太累了,加上管道爆裂時的緊張,才會把光影錯看成那樣的存在?
可手腕上的觸感,腦海里的聲音,又真實得不像話。
他走到消防通道的拐角處,從口袋里掏出那枚海螺。海螺的殼是淡粉色的,表面布滿了細密的螺紋,像是被海浪打磨了無數個日夜。林深把它湊到耳邊,一陣輕微的嗡鳴聲傳來,那是空氣在螺殼里流動的聲音,卻莫名地讓他想起了昨晚聽到的潮汐聲。
“喂……”他對著海螺低聲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在嗎?”
回應他的只有空蕩蕩的回聲。
林深自嘲地笑了笑,正準備把海螺放回去,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玻璃幕墻上的倒影。
那是七號展缸的外墻,此刻他的倒影旁邊,映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他猛地轉過身,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玻璃的另一邊,展區的通道里空無一人,只有清潔工人推著拖把車緩緩走過。可剛才的倒影里,分明有一個長發的身影,就站在他對面的玻璃后。
林深快步沖過去,緊緊貼在玻璃上,看向展缸內部。
水體里空蕩蕩的,只有幾條金槍魚悠閑地游過。
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寸珊瑚礁,每一片海帶葉,甚至連缸壁的接縫處都沒放過,可那個身影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別躲了……”他對著玻璃喃喃自語,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我知道你在,我沒有惡意。”
玻璃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映出他眼底的失落。林深靠著玻璃滑坐在地上,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他是不是太異想天開了?一個存在于傳說中的水精靈,怎么會真的出現在水族館里?
就在這時,他放在腿上的海螺忽然發出了一陣輕微的震動。
不是錯覺。海螺的殼壁在微微發燙,里面傳來的嗡鳴聲越來越清晰,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里面蘇醒。
林深猛地抬起頭,把海螺湊到耳邊。
這一次,他聽到的不再是空氣流動的聲音。
那是一陣極輕極輕的吟唱,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輕輕撥動耳膜,又像是月光落在海面時發出的聲音。吟唱聲里夾雜著水流的波動,還有某種細碎的、像是氣泡破裂的聲響,順著海螺的螺旋紋路鉆進腦海里。
他猛地站起身,看向展缸。
就在展缸中央的珊瑚礁縫隙里,一團藍綠色的光暈正在緩緩凝聚。
長發如海藻般散開,尾鰭輕輕擺動,漾開一圈圈細碎的光斑。阿汐就藏在珊瑚礁的陰影里,半個身子隱在暗處,只有那雙靛藍色的眼睛,正透過清澈的水體,靜靜地看著他。
四目相對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游客的喧囂、水流的聲音、遠處的廣播聲,全都消失了。林深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這片清澈的水體,和水體里那個注視著他的存在。
她的目光里沒有警惕,也沒有好奇,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像是蘊藏了千萬年的深海,包容著所有的秘密。
林深的心跳得飛快,他小心翼翼地舉起手里的海螺,對著玻璃晃了晃。
阿汐的目光落在海螺上,靛藍色的瞳孔微微收縮,尾鰭輕輕一擺,向他游近了一些。她的動作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沒有驚動任何一條魚。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孩子的母親走了過來,指著展缸興奮地說:“快看,那是什么魚?好漂亮!”
林深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擋在了玻璃前,假裝整理衣服。等他再看過去時,阿汐已經退回了珊瑚礁的陰影里,只剩下那團藍綠色的光暈還在隱約閃爍。
“先生,麻煩讓一下好嗎?”那位母親有些不滿地說。
林深連忙讓開,看著那對母子對著展缸指指點點,心臟還在砰砰直跳。他不敢再久留,抓起海螺快步離開了展區,直到走進消防通道,才靠在墻上大口喘氣。
海螺的震動已經停了,恢復了冰涼的觸感,但剛才那陣吟唱聲,卻像刻在了腦海里一樣,揮之不去。
她真的在。
她聽到了他的聲音,看到了他的海螺。
林深握緊了手里的海螺,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揚起。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興奮,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離下班還有四個小時。
這四個小時,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傍晚六點,水族館閉館的音樂準時響起。游客們戀戀不舍地離開,員工們開始進行閉館前的檢查。林深推著工具車,假裝在整理設備,目光卻一直留意著南區的動靜。
“林哥,今天辛苦啦,我先走了。”小陳背著包走過來說。
“嗯,路上小心。”林深頭也不抬地說。
等所有員工都離開,整個水族館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通風系統的嗡鳴聲。林深看了一眼監控攝像頭的位置,從工具車的抽屜里拿出潛水服,快速走進了七號展缸的更衣室。
潛水服穿在身上有些冰涼,林深調整好氣瓶,檢查了一遍面鏡和呼吸管。他深吸一口氣,拉開通往展缸的閘門,一股熟悉的咸澀氣味撲面而來。
月光透過采光板灑在水面上,泛著一層銀輝。林深抱著檢修燈,一步步走進水里,冰冷的液體從腳踝漫到胸口,最后將他徹底吞沒。
下水的瞬間,周圍的聲音都變了調。通風系統的嗡鳴變成了沉悶的回響,自己的呼吸聲在面罩里被放大了無數倍,心臟的跳動聲清晰可聞。
林深打開檢修燈,光束刺破幽暗的水體,向深處游去。
他不知道阿汐會不會出現,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冒險,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那個靛藍色的眼神,那陣奇異的吟唱,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讓他不由自主地走向那片未知的深海。
光束掃過珊瑚礁,驚醒了幾只躲在縫隙里的小丑魚,它們驚慌地游出來,很快又鉆進了另一片海葵里。林深的目光在每一片海帶葉上停留,希望能看到那團熟悉的光暈。
可是沒有。
水體里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在游動,顯得格外孤單。
林深的心情一點點沉下去,他開始懷疑,下午在消防通道里看到的,是不是也只是幻覺?也許那團光暈只是光線折射產生的效果,也許海螺的震動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他停在展缸中央,關掉了檢修燈。
黑暗瞬間將他吞噬,只有水面上透下來的微弱月光,勾勒出海帶模糊的輪廓。周圍安靜得可怕,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就在這時,他感到身后傳來一陣輕微的水流波動。
林深猛地轉過身,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黑暗中,一團藍綠色的光暈正在緩緩靠近。
阿汐就那樣懸浮在他面前,長發在水中輕輕飄動,發梢的熒光比昨晚更加明亮,像是把整個銀河都披在了身上。她的尾鰭在身后緩緩擺動,每一次擺動,都有無數細碎的光斑從鰭尖飄落,像一場永不落幕的星光雨。
這一次,她沒有躲。
林深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看著她那雙倒映著月光的靛藍色眼睛,忽然覺得所有的語言都失去了意義。他張了張嘴,卻只在面罩里呼出一串氣泡。
阿汐歪了歪頭,似乎在好奇他的反應。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他面罩上的玻璃。
冰涼的觸感透過玻璃傳來,林深卻覺得像是有電流順著脊椎竄了上來。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觸碰她的指尖,可就在兩手即將相觸的瞬間,阿汐忽然縮回了手,尾鰭一擺,向后退了幾米。
她的眼神里多了一絲警惕,長發微微飄動,像是在戒備。
林深停下動作,慢慢摘下了右手的潛水手套,露出了手腕上那塊有些陳舊的手表。那是父親留下的,表盤背面刻著一個小小的波浪圖案。
“我叫林深。”他用左手比劃著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手表背面的圖案,“我是這里的潛水員,負責照顧這些魚和水。”
他不知道阿汐能不能看懂他的手勢,但他只能想到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善意。
阿汐看著他的手勢,又看了看他手腕上的手表,靛藍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疑惑。她忽然張開嘴,發出了一陣細碎的吟唱聲。
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而是直接在腦海里響起的,就像下午在海螺里聽到的聲音一樣。吟唱聲里帶著詢問的意味,像是在問“你是誰”。
林深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和他交流。
“我叫林深。”他再次重復,同時用手指在水中劃出自己名字的形狀,“森林的林,深海的深。”
阿汐看著他在水中劃出的痕跡,那些水流在她的注視下竟然沒有散開,而是凝結成了兩個淡淡的水字,懸浮在兩人之間。她的眼睛亮了亮,尾鰭輕輕一擺,也伸出手指在水中劃動。
她劃出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幅畫。
一片深藍色的海域,中間有一座由水晶構成的宮殿,宮殿周圍環繞著無數發光的生物,宮殿上方是一輪巨大的圓月,月光灑在海面上,形成了一條銀色的路。
“流光之域。”一個清晰的詞語在林深腦海里響起,帶著水汽的濕潤感,“我的家。”
林深的呼吸猛地一滯。她在向他展示她的家園?那個叫“流光之域”的地方,聽起來就像童話里的世界。
“很漂亮。”他由衷地贊嘆道,用手勢比劃著,“比這里漂亮多了。”
阿汐聽到這句話,眼神暗了暗,尾鰭無力地垂下,周圍的光斑也黯淡了幾分。她又在水中劃動起來,這一次,她畫的是一片黑色的水域,水面上漂浮著油污和垃圾,水晶宮殿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發光的生物也只剩下寥寥幾只。
“臟了。”她的聲音在林深腦海里響起,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家……臟了。”
林深的心猛地一揪。他看懂了,她的家園被污染了,所以她才會來到這里。
“對不起。”他低聲說,語氣里帶著愧疚。雖然不是他造成的,但作為人類的一員,他無法否認人類對海洋的破壞。
阿汐搖了搖頭,似乎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她游近了一些,伸出手,輕輕觸碰了一下他手腕上的手表。
“這個……和你一樣。”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好奇,“會動,有聲音。”
林深低頭看了看手表,秒針正在“滴答滴答”地轉動。“這是手表,用來記錄時間的。”他解釋道,同時用手指了指水面上的月光,“就像月亮升起落下,太陽出來又消失,時間就是這樣一點點過去的。”
阿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了林深掛在潛水服領口的海螺上。下午那陣奇異的吟唱聲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此刻海螺在水中泛著淡淡的光澤,像是有生命一般。
她伸出手,想要觸碰海螺,卻又有些猶豫,尾鰭緊張地擺動了一下,帶起一圈小小的漣漪。
林深見狀,解下海螺,遞到她面前。阿汐的指尖輕輕碰了碰海螺的殼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