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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四年下了一場很大的雪。
與前幾年的大旱一樣,來的猝不及防,只是年關將至,對于時人來說,再有天大的事情也比不過新年了。
冬日天黑的總歸早一些。
此時即將到宵禁時間,城門口的站著的那個守衛哈欠還沒打完,就聽見一陣馬蹄聲自城門外疾馳而來——
“來者何人!”
今日守城將是個新兵蛋子,一旁帶著他的老將這會鬧肚跑茅房,他自認為任務艱巨,半下不都敢移開雙眼,此時都要到宵禁的時間卻見一身著黑色斗篷的男人疾馳而過,他自然是忙去阻攔,那人見他要攔,看起來似乎有些訝異,但仍舊是好脾氣的拉住馬,最后準確的停在了他的面前,那人還沒等他說話便摘下了帽兜,沖他露齒一笑:“新來的?”
這守城將呼吸一滯。
這來人是個極其英俊的男人,一身玄色常服外披同色斗篷,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膚色略深,他雖是生的輪廓深邃,卻不似異族那般具有攻擊性,恰恰相反,這樣的長相反而會讓你覺得他十分溫和可親。
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應當是那雙十分明亮的眸,在如此天寒地凍間忽然一見如此俊秀公子,只讓人感到心底敞亮,下意識對他生不起防備之心。
守城將好不容易從這張過于英俊的面容中回神,忽然想自己的公務,立馬一臉嚴肅呵斥:“你是何人?這可是長安!天子腳下!為何在此御馬疾馳!?”
那高大的男人正要開口說話,之前跑肚的老兵忽然回來了。
他本還在邊走邊拽褲帶,結果一看那高頭大馬上的男人,立馬臉色一變這是連褲帶都顧不上了,連忙上前阻攔:“卑職見過鹿郎君!這孩子新來的不懂事!您別跟他一般見識啊!”
“無妨。”
男人很好脾氣的笑笑抑住馬頭,望著那老兵的眼神很是溫和,隨即他從自己懷里遞了個錢袋過去:“天氣冷,請兄弟們暖暖身子。”
語畢,還沒等對方反應過來,便一扯韁繩,身影再度消失在二人的視線里。
“師、師父”
那小將都快被眼前的場景給震驚了:“那是…”
“不該問的別多問。”
老將似乎猜到他要問什么似的,將手里的錢袋遞了過去:“買些酒肉胡餅來給大家分!天寒地凍的,多吃點,少問問題!”
新皇登基那年,力排眾議于長安城城北建起了一座鑒妖司,對外宣稱其職責是拱衛長安城不受異獸侵擾。比起那些流傳與坊市之間的志怪傳說,顯然那兩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司主更加能吸引人們的注意力。
鑒妖司的兩位司主,大司主名喚鹿溪,便是剛剛疾馳離去的男人,他生得容貌英俊,據說是有著不為人知的本領,深得當今圣人寵信。
要知道放在如今的長安,說再多的話也不比“圣人寵信”四個字來的份量要大。
盛寵之下,自然是看著讓人不甚放心,譬如那位姓魏的諫議大夫也是對他口誅筆伐,不過萬幸的是這位鹿郎君常年不在皇城,最終倒也沒成那幾位御史眼里惑亂朝綱的“妖孽”
至于那位新任的二司主,則是一位深居簡出的人,極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就連圣人也不例外,對于此人的傳聞,大多數都是說他頗有些手段,在鹿溪外出的時候負責主持鑒妖司的工作,打理的也是井井有條。
不過有那么一條關于二位司主的八卦傳言卻毋庸置疑——兩人形同水火,互不相容,如今幾乎是走到了有你的地方沒有我的地步。
“哈欠!”
鹿溪帶著令牌,自然是一路暢通無阻就到了宮門口,他剛下馬便遇見了一位熟人。
那是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男子,一身宮里的服飾打扮,面容白皙透著些陰柔的意味,見鹿溪來了,十分恭敬的行禮:“鹿郎君。”
“禮公公”
鹿溪對于禮暉出現在這并不意外,這位極其得寵的天子內侍自然是有自己的辦法知道他的動向,此時在這迎接并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只是微微頷首:“大家現在在哪?”
“立政殿”
鹿溪人還沒走到立政殿門口,就先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噴嚏,和著自己狂跳了一日的眼皮,更讓他內心十分不安。
等他轉過走廊,踏入殿門,果然發現自己的預感準的出奇——
殿內有二人對坐。那左側上位的男子一身常服但仍難掩君王氣概,他蓄著濃密的胡須,看著要比真實的年紀再大些,這會正笑瞇瞇的同對面的人說著什么。
而反觀對面那男人則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與鹿溪強壯有力的手臂相比,他自衣袖下伸出的那截小臂似乎細瘦的有些過分,突出的腕骨上掛著個花紋十分繁復的鐲子,在蒼白無血色的膚色襯托下多了些綺麗的病態美感。
這男人生一張極其艷麗的面容,眼角一滴淚痣勾著微微上挑,帶著驚心動魄的弧度讓人一眼難忘。
而這樣漂亮的一雙眼,似乎只要他愿意望著你,總能給人一種他滿眼愛意的錯覺。
只是這樣的艷麗的長相美則美矣,若是放在旁人身上總是難免讓人看輕了一些。可這人卻不同,他雖是懶散的坐在那,但那一身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青綠的長衫都掩飾不住通身的氣勢
——看得鹿溪眼睛生疼。
“鹿溪,你回來了?”
李世民一抬眼看見他,有些欣喜一笑,沖他招手示意他上前,又是著自己身邊的青衣男子揶揄:“一恪,今天你們倆這是約好了么,一起跑來見朕。”
是了,這青衣男人便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司主,宣一恪。
鹿溪點點頭,照著李世民的招呼坐下,語氣很是平和的:“回來了。”
“情況如何?”
李世民又問:“一切可還順利?”
“順利的。”
鹿溪瞧著對方眼神里透出的一絲好奇,便說:“我給你帶了些禮物,手伸出來。”
“?”
李世民一愣,下意識先瞧了一眼自己身邊的宣一恪,這才把手伸到鹿溪眼前,下一刻他的手里便多了兩只相較于普通蠟燭而言,更為粗長的白色蠟燭。
“這是鮫人的脂油做的鮫人蠟”
鹿溪解釋道:“很耐燒的,你也別省了,晚上看書記得點,到時候熬壞了眼睛,還不是觀音婢她要心疼?”
李世民自然是沒想到會收到這樣一份禮物,錯愕一陣后,眼神也逐漸柔和下來。
時下的蠟燭并非尋常之物,雖已是九五至尊,但他這節儉的習慣是從年少時就養成的,如今登基之后夜里看公文奏折也只是點一支蠟燭,哪想鹿溪竟然把這件事都記在了心里。
猝然收了這么一份禮物,倒是讓李世民自己都有些意想不到。
“禮物…都沒有我的?”
今日鹿溪本就回來的有些晚,三人聊完已是夜深,李世民索性將他們留宿下來。
等到他們離開立政殿的時候,宣一恪忽然瞥了鹿溪一眼,鹿溪生的高大,比起李世民都高出半個頭,在男子里算得上高挑的宣一恪也只是剛到他耳際,于是他微微抬起頭,瞧著鹿溪那張對著他人都帶著三分笑意,對著自己只有冷漠的英俊面龐,不由做出一副哀嘆的模樣,還有些委屈的抱怨:“師弟你真是…好小氣啊”
“你…”
人便都是這樣,對于漂亮的事物總缺少一些原則和抵抗力,若放在旁人身邊,見了宣一恪如此神色大概都是要心軟的,鹿溪卻不同,他太過于了解對方這副漂亮的面容下藏著的狡猾性子,只是有些不自在的訓斥了一句,他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的話說的有些重,于是咳嗽一聲又說:“那只犼我已經帶回來了,關在禁室,你盡快處理。”
語畢,他逃也似的轉頭疾步離開,只把宣一恪留在了原地;
他倆分頭走也沒什么不對的,因為李世民是知道他們倆關系不好,即使是留宿也不會要他倆住在一塊。
夜里大雪飛揚,深紅色的宮墻下,鹿溪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宣一恪披著身雪白的大裘,回味著剛剛瞧見自家師弟通紅的耳廓,忽然就低聲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