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了何憶南濃茶,看他偎在堂下地鋪里,柳雁起初滿臉嫌棄,后也就習慣了。抱起海月在堂門口翻詩書,偶爾瞥一眼他,心想好在他消停,醉了也不耍什么夭蛾子。
其實她自己也想不太清如何會留了他這個人。不過一面之緣,而且不太愉快。可是當她看見他破破爛爛臟兮兮地跪倒在地,想起一年以前那個一身傲骨滿懷傲氣的書生樣子,就覺得該伸手救他一救。
柳雁從不肯承認自己心軟。或許是因為他和自己一樣重視這身白衣吧。柳雁這樣想,隨手抻了抻自己白衣的袖子。
何憶南是被一陣熱乎乎的飯香氣勾起來的。好不容易揉開眼睛,環(huán)視不見柳雁。鼻翼間充斥一股魚的香氣,頓時感覺餓了,掙起來去尋。
站廊子里,影影綽綽看見里屋有白衣的影子,何憶南正心下猶豫要不要進去,話音就先從屋里水霧里遞了出來,似乎還帶點笑意:“進來吧。”
沒來由地,何憶南心神微動。進屋,當真是她在做飯,守著一鍋湯,香氣隨著水汽熱熱鬧鬧地蒸騰。
他心中莫名有點疑惑:是不是做著飯的女子都別有一種美感?
她這般樣子他未嘗見過。起初他以為她不過是故作高潔的伶優(yōu),后來他認她作頗有性格的性情女子,此時的她,守在灶旁這般溫軟模樣,倒是少了點仙子的風神,多了些人間的煙火氣。
“你……會做飯啊。”“你覺得我不會?”柳雁心情似乎不錯,雖然有可能是因為被魚味兒饞得慌急的白貓海月不住地扒著她的裙角,“你竟敢去尋酒喝,我讓你出去可真是個錯誤。”這不,她語氣霎時就尖刻了些,丹鳳眼挑出幾分諷刺。
何憶南只得賠著笑臉:“是我考慮不周,勞煩姑娘。”
柳雁不回話,但凝神鍋里的湯。鯽魚的深色在乳白湯色里若隱若現(xiàn),白玉似的豆腐隨她的攪動浮浮沉沉,她揀了一旁洗凈的翠綠菜葉放進去,直起身子:“吃芫荽?”
何憶南慌忙:“啊,吃的。”
魚湯出鍋,芫荽加進去,清香氣剎時豐富起來。
何憶南感覺水汽蒸進了心里,溫熱,進而滾燙。
“愣著做甚?等著伺候?去擺桌子,廳里吃飯。”柳雁道,一邊取碗取筷。何憶南兀自一笑,轉身出去,心想這女子如何就不能溫柔些說話,動不動就話里帶刺兒。
“如何想得今日自來做飯吃?”那雕花屜盒還是準時便送來的,那是猗青苑特為她備的,連人帶貓,如今附帶一只“狗”——好在何憶南不知道自己“身份”。柳雁從那盒里取了米飯,又端了湯碗遞去,另揀了一只小碗,撈了點魚肉進去,浸上些湯,坐在涼水碗里。
“日日吃些現(xiàn)成的,實在無趣。”
何憶南輕笑:“柳雁姑娘這仙衣如雪,和洗手做羹湯這事兒著實不配。”
他只是隨口一說,柳雁卻在了意。她拈出那只小碗,試過溫度,擺到了垂涎已久的海月眼前,然后直起身,悠悠開口,何憶南看見,她神情嚴肅。
“何憶南,你覺得這身白衣有何意義?”何憶南有些訝異于她突然的認真,對于這個話題,他似乎最應有滔滔的話說,但又是什么都說不出口,唯余一段默默。
柳雁一笑,開始說:“于我,這身白衣,其實無甚意義。”睨一眼何憶南的驚訝,她語氣淡淡,卻鏗鏘堅定,“這天下算得一等一的名伶,素來以紅衣為榮耀。多少伶子優(yōu)客,窮其一生,所希所求,不過那一身紅綾紅綃。但是在臨川不是,這臨川最引人慕憶的,是白衣,是只我穿得的白衣。”傲然的話語出口,柳雁的表情卻無何自負,她只是靜靜的,目光無波無瀾,似乎這話無甚特別,本就該這么說。
“別處白衣,哪個伶優(yōu)欲穿皆得,唯獨臨川,除去柳雁,哪一座秦樓楚館,你都找不到穿白衣的女子。她們也都明白,這白衣,只我穿得。是我柳雁成就這一身白,從不是這身白衣怎樣約束我。因為我是柳雁,我穿的衣色才名貴。我自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人怎么能被衣色限制。”
柳雁目光炯炯,看著何憶南:“所以,你的白衣呢?”
手里鮮香的魚湯,何憶南忘了喝,他不由地想著這些話出神。他從前最在意的,就是那一身雪白。他視之為士子的榮耀,渫潔之行的象征,他起過誓待他大紅大紫宮袍上身前,定會固守一身白衣的尊嚴。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如白刃肆無忌憚劃向任何一個有損這清白的人,任何一件蠅營狗茍的事,他由這一身白衣而傲慢、偏執(zhí),然后在這些不得不丟失的如今,舍下這身白衣。所以,他的白衣是何意義呢。
他不由得去看柳雁。女子用湯匙喝著湯,眸子微垂一副嫻靜模樣。她似乎總是如此,很少大段地說話,一說就一定鞭辟入里,然后當欲深言細論時,她便已歸緘默,讓人難再搭話。這讓何憶南總是覺得,她是有大智大慧的。
他想柳雁大概是他的貴人,是渡他于苦海的。為這荒誕想法自嘲一笑,他輕聲道:
“謝謝你。”“一口魚湯,不客氣。”
何憶南為這俏皮語氣抬頭看她,看見她低頭喝湯,暗遞一個古靈精怪的眼神。
何憶南心下微動,這樣的一個女子,是否就是讓人越來越想了解結識?
夕陽在西天下溫暖地燃著,鮮紅橙黃胭脂紫的顏色,從西天徑自鋪到東天。聽得見投巢暮鴉的啼聲。南風漸涼,自漸漸深色的碧竹葉隙間嘯嘯而過。何憶南竟頓生錯覺:歲月靜好。
這時,有人拍門。他感到有點驚訝,柳雁家過于偏僻,她又低調(diào),有誰會來找她呢?
有聲音撞進來:“雁子,雁子!是我啊,開門啊!”是一個婦人的聲音,滿是市井氣,帶著微不可察的尖酸,是何憶南之前聽一聽就會厭惡的聲音。
他看見柳雁很明顯地僵了一下,臉上剎那覆蓋陰云。何憶南連噤聲,不言不問閉目塞聽。
“你就在此處安靜呆著,我去去便回。”
柳雁起身的當兒,那門外婦人竟凄厲號叫起來:“哎喲開門啊,我都聞見院兒里魚羹的香味兒啦!女兒有了出息,父母饑飽都不顧了呀!這是什么名伶還是什么娼妓啊!”
院門哐地一聲被摔開的聲音,打斷了何憶南的驚異。柳雁冰冷的聲音回響,還有重物摔在石板和砸進泥土里的聲音。
“拿著這些銀子滾。以后別再來我這清凈之地撒潑。”
那哀切怨毒的聲音頓就變成了陰陽怪氣的譏刺:“怎么啦?子女贍養(yǎng)父母那是天經(jīng)地義!我們都窮得揭不開鍋了呀,你弟弟老大不小了也還沒成家的呀!你這個魚湯啊,香得喲,三里地外就聞到了呀!你不照看著家里,啊?我舍下張老臉來求你這只鳳凰!你連薅把金毛照耀照耀咱的雞窩!這都沒個好臉的呀,啊?吼,真是有了幾個男人捧,不認識自己啥模樣了啊?臨川第一的名伎喲,就給家里拿這點兒銀子喂!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您還真是兩樣占全了哈!”
“拿著滾。不想要就直接滾。我是不缺這點錢,也不是賤得非要施舍你。拿與那路邊乞兒,人還知道念我個好姐姐。”
何憶南聽見柳雁的冷笑聲。聽來冷酷,他卻覺得那低哼里,多少無奈多少凄涼。剎時間,何憶南心里,竟是刺痛起來,像是看見連城白璧,被人摔在地上踩踏作踐一般。
“還有,我最后一次申明于你。從我八歲你把我賣了,我柳雁與你們劉家就沒有半厘干系!賣了女兒花完了賣身錢還好意思捉摸長遠?哪那么好打算!我只是看你們揭不開鍋可憐,發(fā)慈悲接濟你們,我行善你們少在這以怨報德!”
木門被摔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何憶南連忙低頭裝作認真喝湯。
柳雁轉進廳里來,海月忙慌慌地粘過去。她抱它回它的湯碗前,洗了手又坐回來吃飯。不言不語。何憶南小心翼翼地偷著瞄她,看見她執(zhí)調(diào)羹的手指有些微微地抖。
何憶南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打破這沉悶。縱使引火上身也沒關系:
“柳雁姑娘,今日……你把我從猗青苑…帶回來的?”
有效果。柳雁那封了凍般的臉上終于有了表情,雖說是譏笑。她一副戲謔樣子瞟他:“當真不記得了?”
何憶南本是隨口一問,這沾幾分詭異語氣和可能的幾種原因卻把他弄得有點慌了,他有點結結巴巴:“……不…不記得了…酒力太甚,我…不曾失禮吧?”
看見他臉頰紅透,柳雁意外地心情微晴。倒意外是個純情種子。她往常接觸的那些人,有頭有臉,知禮守分絕大多數(shù),他們對她面子上尊敬有加,骨子里卻對她不齒;偶有幾個相訴衷腸,也不過想來一段風流韻事。何憶南是特別的一個。他叫囂著她這不對那不好,相識了倒是肯掏心的一個。
“好了,我也未說什么啊。我正巧有客,這才逮住你了。說來官人你真是好膽識,認得我這妝化得高妙,竟都敢光明正大飲酒尋歡了,怎不點那個頭牌柳雁給你助助酒興啊?”
何憶南心下還未輕松,又被她說得臉上掛不住:“好了,柳姐姐,切莫再酸我,是我一時忘情,下次定不再犯。再者我這等微芥,怎點得您。您陪的那,又是哪位貴客啊?”
何憶南只因剛才偷聽,猜她愿聽這“好姐姐”,故而拿來討?zhàn)垺A銋s不曾想他這狷介之人會如此把戲,被逗得也紅了臉:“誰是你姐姐,”這五字氣輕微促,就連接了下句,“說來找我的,還是你故人。”
“……史叔德?”
聽他語氣不對,柳雁有些后悔失言,只默而點點頭。
好不容易熱絡起來些的氣氛復冷了下去,再也未緩和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