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雁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柴院里的。
何憶南在屏風后候著她,有意唬她一下,卻被淚痕闌干的她唬著了。
“這是發生了何事?”他挽過她的手,扶她坐下,要給她摘面紗。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伸手去她鬢間,小心翼翼地給她摘下來。
柳雁看著他眼睛里的心痛擔憂——她從未在史仁恕,或是其他任何一個人眼中看見過的——突然很想就倒在他懷里哭一場。若是能哭死過去,也挺好,至少,是與一個真心人相依而去。
可是她不能,她只是給他講了講發生的事情,避重就輕,關于他的部分,她絕口不提。
何憶南靜靜地聽,然后靜靜地陪著她咀嚼這份苦澀。直到日影漸無,他去門口取了猗青苑送來的雕花屜盒,只說了句:“吃點東西吧。”
放了筷,柳雁起身欲進屋里,被何憶南一把拉住了皓腕。一用力,他把她帶進懷里,兩顆心緊貼著怦怦地跳,有些浪漫,更有些凄涼。
“不然,我帶你走吧。”
“說什么孩子氣的話呢。”大概用了一輩子的勇氣吧,柳雁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腰。只那么片刻,她便推開他,閃身進屋,“想看柳雁的舞罷了,我跳就是。”
真是奇妙的事啊,她本以為勇氣都盡數耗盡了,可與他相擁的那一瞬,她就忽然覺得,似乎力量注滿,來日可期。
日頭偏斜的時候她從閨閣里出來,何憶南從發呆中回過神兒來看她,然后就又呆了。
朱紅的錦緞,織以殷紅的回文,剪裁得一寸寸都恰到好處,裹在她身上,柳雁的身段從來不曾這樣直接地沖擊他的神經。
腰上系的,裾上綴的,臂上繚的,世間難染的大紅色,紅綾紅綢紅綃紅紗,一層一層毫不吝惜地拿來烘托她的嵐腰纖臂。那是名貴的紅啊,隨便哪一寸拿到別人身上,都會是榮耀、是奢華,而到她這里,通通由紅花變綠葉,臣服于她傾世的美。
如瀑的黑發,半下瀉出腰間柔媚,半下挽在頭上的墮馬髻,滿髻的金翠珠玉也絲毫不能讓人的眼離開她分毫,屋里略有些昏暗,頸間腕間繁復精致的金飾,還有如血的紅衣悉數流淌著詭麗的妖嬈,她頸間臂上裸露的大片光潔雪白的肌膚,突出得何憶南不敢把目光從她臉上向下挪哪怕一點點。
可就是那張臉,他又能怎么躲呢?往日的素面淡妝變作與她實是不符的嬌媚,遠山眉梅花妝,朱紅唇色,嬌艷似乎要滴下來。她像了天姿國色的牡丹,花開時節撼動京城。
她望向他,柔柔一笑,連笑容里的那絲蕭索都化作蝕骨的美艷,無端端惑人心神。
“可好看么?”
他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向她,一步一步。著了大紅的柳雁似也沾染了大紅的熱烈,大膽地逆著他目光回望,睫后水眸澄光滟滟,撼人心魄的美,何憶南覺得心神都為她的一顧盼,一舉措,哪怕是眉的輕蹙、睫的微顫支配。
“幸好你性子是幽蘭寒梅藍玉白雪,倘你是尋常女子心性,牡丹芍藥薔薇罌粟的,簡直就是活的妖精。”
“什么形容?”柳雁似有不悅,微蹙眉道。
“世界上最美的妖精。沒有你勾不走的魂兒。”
“去。”她微怨道,頭微低,胭脂勻過的臉蛋兒似乎更紅了些。
“我要去了。今晚上不知幾時回來呢,你……會等我嗎?”她轉身,微偏頭問,金釵上流蘇顫顫巍巍地晃。那張側臉,看得何憶南說話都困難。
“你能不能不去。”“你說呢?”“可是我不想讓別人…看見這樣的你。”“說傻話。”
“你還是該穿白衣。那不才是柳雁么?”
她僵住,但只是一瞬。她聲音格外柔:“舞衣鮮亮的才好看。別難過…憶南,柳雁就是柳雁,今夜一過,你信么?臨川歌樓里,再無紅衣。”
柳雁就是柳雁,無論衣色作何,一樣的孤傲,一樣的清泚昳麗,不染塵硝。
“那我也要去。”何憶南很是堅定,急急地說,好像晚一點就會失去什么一樣。
柳雁僵在原地,徹徹底底。本能地想拒絕,又舍不得拒絕。
何憶南的話又徹底摧毀了她心底自以為堅固的防線:“柳雁,我沒用,護不得你,你非得做不情愿的事。那至少,讓我陪著你好不好?”
“……”
情字難逃。那又何苦再逃?前路渺茫,盡歡當下便好。
“好。”
琉璃盅,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幕圍香風。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何憶南從未見過如此盛大的宴集。
猗青苑再怎么幽靜雅致,到底也是風月場。荔嫣堂就是這一本質的直接體現。夜幕四合之時,這偌大的廳堂就會遍點銀釭花燭,用燈火通明把月下美人照得如泛光華,把她們的美濃濃地渲染。急管繁弦,娉婷佳人,美好在戲臺上一個接一個綻放,又一個接一個熄滅在某個陰暗的角落。
而今日,荔嫣堂的規矩破例。為柳雁而破例。
今夜,柳雁是唯一的明星,仿佛永遠不會熄滅。
全臨川進得猗青苑荔嫣堂的,趕得進今夜的荔嫣堂的,滿滿地進了一屋子。何憶南有意地隱在一個昏暗的角落里,戲臺側面的位置,柳雁指給他的。在那兒,他看得見柳雁,柳雁看得見他,別人又難注意他——而臺下的目光又有哪一束會離開她身上呢。
史叔德和劉巡撫坐在正對戲臺視野最好的位置。柳雁還未上場,劉巡撫的眼神就已經開始色瞇瞇了。
紅衣女子走上臺來。不過簡單從容的步子,已得滿座賓客叫好喝彩。何憶南呆呆地看著,不出聲。
她笑,她舞,她唱。他見得什么叫桃吐新蕊,什么叫蝶戲鳳舞,什么叫凰鳴舞獸。大概真的不會有美過她的女子了,紅衣艷冶,柳雁今后,才名怕是要打折扣。不是無才,顏色絕艷,才縱天高猶難薄。
他默默地看著。柳雁的目光時不時輕柔地往這兒飄。鴉鬢嵐眉,鳳眼尾上掠著淺紅,讓她那流盼之間,更是扣人心弦。何憶南啜著酒,嘗到情,嘗到意,嘗到甜,嘗到薄薄的凄涼。
可能醉了吧。
他看見荔嫣的金碧輝煌淡去,廳堂天頂洞開。今夜夜涼如水,星月交輝,光華璀璨。那夢一樣的月光霜雪色,一點一點地匯集而來,密層的光線,織就遍地清霜,織就她身上凜然圣潔的白。那臺上舞得動風撼月的紅衣女子一點一點模糊,又一點一點清晰,再現的分明是月下,黑夜里,她柔柔地發著月光的亮,夢境一般。灰底白繡紋面兒的布鞋,勝雪仙衣月光色,蝴蝶髻,銀鈿合,面紗后朱唇隱約,言語輕促,卻給了他生的支撐。
她那竹林三徑,不是誰想進便進的。
三生之幸,他竟進得她的竹林。
一定是醉了。
銀箭金壺漏水多,已觀秋月近江波。何憶南醉意朦朧地想,沒有人在乎她唱到這時舞到這時,累不累么?
何憶南很想上臺去,把她抱下來。但是又想起來柳雁宴前的警告:不許胡來,要做臺下云煙。遂聽話不敢動。
看著她步子漸漸凌亂,平添又幾分柔弱美感。許是累了吧,他想。他突然覺得好委屈,很想伏在桌上大哭一場,但是眼睛又舍不得離開柳雁,而且,云煙怎么會哭呢。
綾綃旋飛,爛漫優雅。她完成她今晚最后一支舞的最后一步動作。纏頭早就堆滿了臺上臺下的空地。柳雁謝幕,便往臺下去。那數量多得哪怕是知府的大夫人見了都會眼發直的綾綃帛錦,柳雁不知為何正眼不瞧。
她要走了。何憶南迷迷糊糊想,迷迷糊糊掙起身去追。
見柳雁往臺下去,劉巡撫給了史叔德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史叔德眼中似有屈辱神色閃過,卻還是一揮手,身后幾人應聲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