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職的何憶南失了魂魄，一場大病危重，驚動圣上都親來探望肱股之臣。得知是因為心愛之人另有心屬，帝唏噓，嘆為情癡。臨行，慰曰情緣有數，不得強求。何尚書領恩。

年輕終究能戰勝死亡，圣上請的各路名醫照看下，何憶南終究漸漸地從病榻上爬了起來，從碎片里扒拉出了一顆還能跳的心。

圣上大喜過望，即命其盡快掌職。何尚書謝恩，開始和從前代職的副官熟悉手下職責。

深夜，何憶南坐在臨川府呈遞的戶籍前發呆。

她不過是一時紉的蒲葦罷了，還念她作甚？

可是……我是無轉移的磐石啊……

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理由，何憶南心安理得地翻開戶籍，心中想，他只是關注一下自己的第二故鄉罷了，和她有甚關系？嗯，無錯。

何憶南的故鄉——杭州的戶籍冊在角落里心碎落淚。

越往后翻，他就越抑制不了古怪的心絞，直到，他看見“柳雁”二字。

孤零零，無牽無絆地，躺在簿子上。

明明端端正正，何憶南卻總覺得，像是縮在角落里一樣。

他深深看著。突然猛地想起什么，打了個激靈。

恐是花了眼，忙揉了揉眼睛細看。確實無錯，只她一人，無父無母，五服內干凈得讓人心里悲戚。

也，沒有婚配。

“柳雁”好像在對他微笑，笑里祝福溫柔明顯，眷戀凄苦深藏。

何憶南的心劇烈地搏動起來。一瞬間好像都明白了。

好不容易挨到次日天明，往皇上那兒捎了個信兒，早朝都沒上就飛身直向臨川。

“柳雁。”柳雁推開門，卻是何憶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跑了好一段路。

為何又來擾她？柳雁心里想，但還是側身把他讓進來：“何大人何事光臨寒舍？民女給大人奉茶歇歇…”

“柳雁，”話沒說完就被何憶南打斷，他不容拒絕地拉住柳雁的手，嚇得她臉一紅，“發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跟我說，但是我們成親——你答應我的，不會反悔。”

柳雁現在很慌，而且懷疑何憶南是不是瘋了：“你說什么胡話呢，我已經——”

“別騙我了，柳雁，”何憶南的語氣突然委屈了起來，“我是戶部的。我會不知道？”

被整個人摟進懷里的時候，柳雁有點暈乎乎的。想反駁，又沒有理由；想推開，又舍不得他。她的固執一共就那么些，被他一點一點早消磨盡了——他也是個固執的人啊，比她還固執。

“柳雁，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肯相信，你永遠是我心里最清白的女子。如果你不信，那我現在以戶部尚書一諾千金地再說一次，你永遠是清白女子。不管發生了什么，我都不會放棄你。”

“而且我只要你。非你不娶。好姐姐你嫁我——你忍心看我何家絕后嗎？”

若得君心暖如此，萬丈堅冰為誠開。

何憶南當真是新貴，盡管當初擅自離職求妻，新皇還是在三月后親自為他主婚，迎娶臨川柳氏。有人記得這是當初臨川第一名伶，順帶回憶起何憶南曾經被通緝的經歷。柳雁為此自責不已，但新帝一句“舊朝往事”，就輕飄飄帶過了。

此生第二次穿紅衣，遮慣的面紗換成了紅蓋頭，柳雁著實不習慣。心里像有只小貓在撓，又癢又麻。

可是他扶她下轎，在她耳邊叫“夫人”的時候，所有這些緊張，通通都飛到九霄云外去，只剩下心口塞得滿滿的幸福。

猗青從前那些人，都被何憶南從各處攏了來。她們都已各有了各的歸宿，有的幸福，有的不幸。只是她們都還是那么美，美麗是她們眉宇之間的褶皺消不掉的風致。

昨晚柳雁和她們相見，認出那一張張面孔，吳秋夢，于槿蝶，方晴華，曾經臨川紅極一時名聲大噪的伶子，如今燦爛消去，她們只做尋常人生，那些名字的含義，都成甜夢一場。

她們面面相對，昔日姐妹重聚，每個人都只剩相顧落淚，無言微笑。她們有人相念過去的時光，青春正茂，歌鐘舞沸，但也都珍惜如今的日子，現在，笑與淚，都是自己的。

沒見到素素。聽人說，那丫頭居然在飄零里遇到了親生父母——她原是走失的孩子。如今親人重逢，無上歡喜。

眾姐妹唏噓。柳雁替她高興，是啊，還有家人呢。

劉家人也來了。她到底沒力氣見他們一面，十數年風風雨雨，他們不懂的太多，她又不愿再為他們回憶溫習。就一個人吧，習慣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何況她還有何憶南。

柳雁不想再怨了，經過了太多，她只想好好幸福。

紅燭搖曳著迷離的光，茉莉心字香的味道，一絲一絲勾勒，陌生的心情一層一層堆砌。何憶南拿玉如意揭開她的紅蓋頭，她看見大紅的囍字，描金的紅燭，撒了糧果錢幣的喜帳。

還有何憶南的臉，微醺的紅映在燭光里，讓柳雁想起兩年多以前，一個讓人臉紅心跳的夜晚。

所以她的臉就紅了，心臟也跳得飛快。

“夫人。”何憶南只顧黏糊糊喚她，笑得孩子氣式的幸福。

柳雁紅著臉，覺得心變成了一灘滾燙的水，過往的所有傷痛，那些在深夜里把她折磨得渾身冰冷的噩夢，都在他的笑容里消融。

“何憶南，”她忍不住要撒嬌，“你說，你這醉了，會不會明天一早又都忘了。”

何憶南愣了下，然后笑了，笑得極溫柔，極好看：“夫人不必擔心，我今天可真的沒醉，就抿了兩口——這么重要的日子，我得記一輩子。”

柳雁突然扶了下心口。何憶南緊張起來：“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的眼淚控制不住淌下來，緩緩搖頭：“沒有，只是這里跳得好快。”

何憶南輕輕地笑了，明白她看似古怪的反應。他把她從榻上拉起來，湊上去，把臉埋到她頸窩里，柔聲哄她，吐氣如蘭：“我們真的成親了……好像做夢一樣。”

柳雁果然破涕為笑，他還是那個有點幼稚的書生：“美夢還是噩夢？”

不過，她喜歡。

“自然是美夢。”何憶南抬起臉，仔細看她，然后去拉她的手。

喜袍的大袖滑下，他的手很白，握慣了筆桿，骨節勻稱，攔在她滿是傷痕的手臂上，很是醒目。柳雁突然無比難過。

何憶南垂眸，摩挲著一道傷痕。那些事，他聽柳雁說了，可是那只是口頭的敘說，帶著柳雁一貫的避重就輕。當傷口直接沖擊他的感官，他不得不去想這樣一道傷，是她身上的傷、受過的苦，多么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然后就開始心疼，只想把她保護起來，再不受一點傷害。

柳雁的聲音有點艱難：“……很丑吧。”

何憶南沒有回答。他只是微微抬起她的手腕，同時深深地彎下背，吻上那傷痕的起點。

臣服的，崇敬的姿勢。

于是柳雁的眼淚又落下來了。

何憶南輕柔地撩開她頸后汗濕的長發，胸膛貼上她的背脊。柳雁輕輕地顫了一下，卻并不閃躲。她甚至往后靠了靠，然后意識到，這兩年，他瘦了好多啊。

何憶南卻也是這么想的，但他抱著她，心里想，以后不會了。

以后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