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走水
見鄧惟余遲遲沒有動作,玄衣男子面上也無無蘊怒之色,語氣輕飄地問:“姑娘可是耳力有損?”
鄧惟余此時只想掉頭便走,只是出門在外少不得要小心謹慎,在未知對方身份脾性之前,萬不可得罪他人。
她屈膝福身:“奴家耳力無什不妥。不知公子有何事?周公子還等著奴家過去。”
鄧惟余垂著首,一副恭敬溫順模樣,忽聞得一聲輕笑,又聽著那男子說:“你是行首,我叫你進來自是叫你來作陪。”
“可那周公子......”
玄衣男子截去她的話:“無妨,他若知道是我尋了你來定不會介意。”
鄧惟余從他這話里聽出些門道,面前這位公子必定身份尊重,才敢如此大膽行事,絲毫不懼她口中胡謅出的周公子是何身份。
鄧惟余眼風捕捉到表姐進了西廂的蘭苑,東西兩廂相距甚遠,她探聽不到表姐那邊的動靜,寬袖下的手帕絞了絞。
她若此時挑明自己的身份轉身離去不知會給衛國公府帶去什么麻煩,她若進了這包廂,左右她今夜是位清倌人,明兒這位公子在逸情樓可尋不著她了,也無人會知衛國公府的小姐今夜成了清倌人。
罷了,還是后者穩妥些。
思慮著,鄧惟余提了衣裙進包廂,不知是無意還是成心,她并未將包廂門闔上。玄衣男子看了眼她身后的包廂門,微挑了下眉,倒也沒說什么,看著鄧惟余向他走近。
她底下湖綠的百褶裙隨著步伐輕輕搖曳,層層推開,像極了湖面的漣漪,上面疊著月白的對襟長衫,又像是伴著綠葉的百合。
這朵“百合”便在玄子男子的眼里越靠越近,恍若有夏風挾了百合香來。
這朵“百合”在他身前站定,向他屈膝福身。
玄衣男子開口:“抬起頭來,你會什么?”
會什么?琴棋書畫她自然皆會,可這包廂內已有一位撫琴的清倌,她可不愿搶了那女子的活當,那女子在包廂里還能讓她安點心,下棋是個長久活,不能久待,她在書與畫兩者間猶豫。
隨即她抬頭看向他的眼,不躲不避,語氣不卑不亢,眼底清澈如湖,一副大家閨秀,高門貴女的模樣:“奴家給公子說書一段,可好?”
“好。”
“傳說,有一個富家子弟欲上京科考,父親放心不下,自己準備了試題在家事先考他一遍,那富家子弟是有些本事的,試題答得極好,父親滿心歡喜,以為他定能上榜。
不日放榜,那榜上竟沒有富家子弟的名字,父親不滿,趕去找縣官評理。等那縣官調來富家子弟的題卷來看,上面竟只有淡淡一層灰霧,看不見什么字。”
鄧惟余看著玄衣男子,嘴角上揚,彎了彎眼問道:“公子可猜一猜那富家公子為何落榜?”
男子斜躺在榻上,,一只手撐著腦袋,聽了她的話,蹙著眉思慮了一瞬,不經心地答:“落榜原因甚多。想是才學不夠,又或試題過難。”
鄧惟余搖搖頭:“公子說的是尋常人落榜之因,我話頭已經提到了這位富家公子的確是有真才實學的,題目再難也不至于為難這位公子上不了榜。公子可再猜猜?”
“綠嫵,你說。”玄色男子喚那位撫琴行首。
鄧惟余轉身去瞧才發覺這位清倌人生得頗有風韻,眉眼間很是勾人,風情萬種,氣質卻與妓院里的女子不同。
那名叫綠嫵的清倌人微微偏頭,笑對著鄧惟余:“可是那富家子弟考試中做了弊被判罰了白卷?”
鄧惟余一笑:“非也。”
“那父親一回家便責罵道‘你為何交了白卷?’,富家子弟哭道‘考場上無人替我磨墨,我只能用筆在硯上蘸著水呀!’”
綠嫵“噗呲”一聲笑了出來,笑罵這富家子弟三歲寶兒,玄衣男子也彎了彎嘴角。
“吁——”忽聞得駿馬長嘯。
玄衣男子往窗外看去,鄧惟余也悄悄跟著伸長了脖頸,見一樓逸情樓門口一錦衣華服的矮胖中年男子從馬上跳下,神情囂張,甩著馬鞭走近逸情樓。
“在汴京城里跑馬,當真目無王法,你說是與不是?”
鄧惟余聞聲回神,見那男子一雙墨眼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像是在問她話,又像是隨口一說。
這她可如何回答?縱使她是衛國公府的千金,可這天下也并非姓鄧,她如何能在未知對方身份地位的情況下妄議他人,要知道,在汴京城內,有時候這說出去的話像淬了毒藥的利箭,只一句便能將整個家族拖入地獄。
“罷了,為難你一個清倌人做甚,”不知是否是鄧惟余的錯覺,她覺得他將“清倌”二字咬得重了些,“你故事講得好,下次仍尋你,今夜先下去吧。”
鄧惟余恍然以為自己聽錯了,哪兒能想到這么快便能脫身,反應過來后像得了赦令般,沒有一絲遲疑,提著裙擺便出了包廂,往西廂趕。
男子看著她算得上倉皇而逃的背影,發出一聲嗤笑。
與此同時,東廂竹苑內,綠嫵直起身來,提步至男子身前:“主家。”
男子坐起身來,面上是與適才的溫潤和善截然不同的冷漠肅然,他撣撣自己的衣擺:“你招的人?”
綠嫵搖頭:“沒有主家的允許,綠嫵不敢擅自往逸情樓添人。”
男子沉默。
綠嫵看了眼他的臉色接著說:“主家,那女子瞧著有些來頭。”
的確。
尋常人家是斷教養不出如此氣度的女子,舉手投足皆透著清高,即便衣著、發飾皆素凈,但那衣料與發飾做工皆為上乘,非宮廷之人也必然是高官貴爵之女,且還配有兩個貼身侍女,看那侍女,也是穿著不凡。
綠嫵繼續道:“是否需派人看著?奴家疑心......”
話未說完被男子截斷:“不必。你出去準備吧,是時候了。”
鄧惟余見到蘭苑門口站著的紫菀,立即詢問:“如何?”
紫菀:“夫人適才進去,立即有吵鬧聲傳出,后來吵鬧聲漸漸弱了,奴婢聽著有泣涕聲,時大時小的。”
鄧惟余貼近包廂門,似乎聽見表姐的聲聲控訴:“我與你夫妻數載,自認無行差錯,對你心意始終如一,縱使婆母刁難,也萬沒有將你置于兩難境地,你如何能如此對我.......”
后面又是一聲一聲的哭泣,聽著鄧惟余揪心。
現在可如何是好?她是走是留?走,若此時表姐不愿回平安伯府,自己自當照理好她,可她若仍與平安伯回府,自己在門口候著豈不令人夫妻尷尬,夫妻間的骯臟事全讓自己聽去了。
罷了,依表姐這情形,左右此時是見不著結果了,倒不如找個地兒坐坐,多候一會兒。
“紫菀你替我遠遠候著,若有情況,立即來尋我,我下樓吃盞茶。”
“是,姑娘當心。”
鄧惟余往一樓走去,無方向地喊了句:“無妄。”
不知從哪個暗角走出一個一身玄色的男子,一手持著劍,快步走到鄧惟余身后。
“什么時候來的?”
無妄答:“隨著姑娘出府的。”
樓下人流居多,舞臺上舞女身姿妖嬈,羅裙搖曳,流光四射,讓人好不愜意。逸情樓當真擔得住這“逸情”二字。無論是附庸風雅還是真風雅,總歸是個讓人偷懶的好去處。
鄧惟余尋了東南角一桌案坐下,白蘭招了小廝來端茶上酒。
好巧不巧,那小廝又是先前那位。
那小廝見了鄧惟余,心下一喜,又見她身旁坐著一位面容冷峻,身形高大的男子,想必那便是她口中的兄長了。
鄧惟余見那小廝神情,只一瞬,便猜出他內心所想,與那小廝默契地對視一笑。
待那小廝上完果脯茶酒退下,無妄開口:“姑娘,已戌時了。”
無妄這是在催她回府了。
“再等等,我放心不下表姐。”她隨手抓了幾顆杏脯入口,只覺這杏脯極為可口,入口微苦,隨機被杏子的甘甜取代,不干不潤,既沒有杏子原本那樣保留較多的水分,也沒有曬得干硬難嚼,隨即對無妄說:“這杏脯頗為美味,無妄你待會兒替我買些他們這兒的果脯回府。”
無妄是個鋸嘴葫蘆,只頷首表示知曉。
鄧惟余也不計較,早已習慣他這冷性子。
她身邊總有三人,一份紫菀一個白蘭,外加一個無妄,紫菀年長穩重,她的衣食住行紫菀幾近全盤接手,自她懂事起,紫菀便已在她身旁伺候,白蘭年小,做事卻也穩妥,多與她心意相通,她想說什么想做什么不用直言白蘭便心中有數,為人頗機靈,無妄,與她交談甚少,無事只在暗處護著,但奈不住鄧惟余長年累月出門游玩,花天酒地,他時時被她逼得不得不現身保護。
鄧惟余看著臺上舞女,聽著琴樂,不時抬頭看樓上一眼,表姐竟還未出來,如何能談得這般久?有什么事不能回府說?
她一時間竟覺得無趣,百無聊啦,暈暈乎乎,便被困意席卷,托著腮安心睡去。
再次醒來,鄧惟余是被熱醒、吵醒的。
人聲鼎沸,熱浪鋪面,她睜眼瞧見原來行坐得好好,笑顏如花般的人群此時大驚失色如流鼠般四處逃竄,大喊大叫著“走水了!走水了!”,整個逸情樓火光沖天,三層樓都未幸免,皆被熊熊大火包圍,三樓最甚。
還未待她做出反應,便被無妄一胳臂提起:“走水了,姑娘快回府。”
她神志清明:“表姐還在上面。”
“我去。”無妄轉身便逆向而上。
鄧惟余三步并作兩步,趕上他:“一起,紫菀也在。”
無妄蹙緊了眉,知曉趕她趕不走,只好道:“萬人萬事前,惟姑娘性命為重,姑娘不可將自己至于危險之中。”
西廂蘭苑聽到外頭動靜,立刻拉開了廂門,平安伯一手拉著平安伯夫人,一手環抱著另一姑娘出來,見紫莞候在外面,付敏芝一把甩開平安伯的手,急切地抓住紫莞:“遙遙呢!”
“我在這兒!表姐!”鄧惟余迅速趕來。
付敏芝見她無事,拉著她快走。
不知怎的,鄧惟余像是心中有感,突然抬眼看向那東廂竹苑,廂門緊閉,安靜得不像是置于這火場。
她正疑心,那廂門恰好從里被推開,一男人顫顫巍巍地走出來,她定睛一看,是他,先前那位塌上的男子。
他為何看起來如此虛弱?他先前可不像這般羸弱。
鄧惟余來不得再往下深思,提裙向那公子跑去:“無妄!”
無妄緊跟著跑去。
男子像是嗆了許多煙塵,咳嗽不停,艱難往前。突得,一雙玉手扶住他的胳臂,眼球的綠白衣裙進入視線。
他仰首一看,是先前那位扯謊的女子。
鄧惟余看了眼他,并未多說,只喊了聲無妄,無妄心領神會,將這男子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架著人往外走。
逸情樓大火熊熊,火光直沖云霄,濃煙滾滾,房屋漸塌,噼里啪啦,燒得瘋狂。
門外,一眾百姓狼狽地從里逃出,不少七尺男兒平日最重儀容風度,此刻也逃得腿軟,癱坐在地,哭天喊地。
東街不少百姓紛紛打了水往里潑。
隨即從遠處趕來烏泱泱的一群人,穿著官服,架著云梯,趕來滅火。
鄧惟余等人皆傻站在原地望著此情此景。
無妄在身旁提醒:“姑娘,該回了,公子該擔心了。”
鄧惟余撫著跳動不安的心胸點點頭,帶著一行人上了馬車,轆轆遠去。
玄衣男子看著馬車遠去的方向,身旁不知何時站著一位暗衛:“公子。”
“找到了?”
“找到了。”
“死了嗎?”
“只是昏過去了。”
“丟大理寺門口去。”
“是。”
暗衛轉身欲走,又被男人叫住:“順便去查查,剛才那輛馬車是哪家的?”
亥時,榮國公府南院的書房里,榮國公家的二公子江溟之坐在案桌前聽著下面的人回話:“大理寺的人把人接進去了。那輛馬車是平安伯府的,但今晚馬車并未回平安伯府,而是去了衛國公府。”
“衛國公府。”江溟之低聲念道。
接著問:“衛國公可有女兒?”
“衛國公確有一女,名喚鄧惟余,待字閨中,是豫章伯的胞妹。”
“鄧惟余。”江溟之反復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