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時候，魏叔推門進來了。

比起昨天的一臉喪，今天他看上去好多了，眼角眉梢還帶著幾分喜氣。

他背著手踱到廊下，專注地看著曹錚，一臉有大喜事要宣布的樣子。

老頭子有話要說？

曹錚在案板邊切咸肉，幾次抬頭看他，他都不出聲，于是找了塊抹布擦擦手，從灶臺后走了出來。

“來了？今天中午吃紅燒肉。”

曹錚走到魏叔面前，近距離觀察他的表情。

老頭子的臉隱隱發(fā)紅，嘴角盡力地收著，有種憋不住的興奮。

曹錚看著他這副模樣，更莫名其妙了。

曹操當然注意到了曹錚異樣的眼神，他喜滋滋地伸出鼻子嗅了嗅，問道：

“難得吃一次肉啊，有好事？”

曹操含笑端詳著兒子，曹錚的日子過清苦，沒有事情不會開葷。

曹錚笑了，魏叔的眼睛很毒，事情一般瞞不住他。

“你也有好事要告訴我吧？你怎么不先說？”

曹錚逗他。

曹操背著手，笑意要從他嘴角的溢出來：

“我想聽你先說。”

曹錚揚起劍眉，毫不扭捏地說道：

“我入伍了。”

“什么？”

曹操愣了一下，滿心的笑容立刻僵在臉上。

片刻之后，他滄桑的臉上愁云密布：

“我剛從戰(zhàn)場上撿回你，你又要上戰(zhàn)場了。”

“不過男兒保家衛(wèi)國，是好事。我不攔著。”

他走到曹錚身邊，用大手拍打著他寬闊的后背，以示寬慰。

不過拍著拍著，他的臉色變得詭異起來：

“不對，現(xiàn)在不是征兵的季節(jié)啊。”

“你是怎么入的軍籍？”

曹錚干笑了一聲：

“我沒入軍籍，改了客籍，去當部曲了。”

“當部曲？！”

曹操大驚之下控制不住手勁，差點把曹錚拍得當場去世。

“你！入！了！賤！籍！”

曹操咬著牙崩出五個字，深邃的眼神中一瞬間往外冒著殺氣。

“啥賤不賤的，不都是當兵嗎？”

“再說部曲和官兵上了戰(zhàn)場也沒區(qū)別。”

曹錚沒所謂地搓搓臉，他就知道老魏聽了保準是這個反應(yīng)。

“你等一下，我有個東西給你。”

曹錚轉(zhuǎn)身回屋，從枕頭邊拿出昨天宋亮給他的銀袋，原封不動地遞給了曹操。

“這是我們頭兒給我的賞錢，我留了一部分，剩下這些給你。”

“拿著吧，錢不多，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

曹錚撒了一個小謊，他怕如果說實話，魏叔不肯收。

他馬上就進軍營了，底層的新兵，用錢的地方不多。

曹操打開錢袋瞥了一眼，嘆了口氣：

“就為了五個銀錠，你把自己給賣了？”

他難過地把錢袋扔回曹錚手里。

曹錚笑著駁斥他：

“什么叫賣啊。那叫參軍。”

“而且你也希望我有出息吧，對不對？”

“我不可能永遠在田間當一個農(nóng)民。”

“如果我不去當部曲，那我永遠都不會有出頭之日。”

怎么會沒有出頭之日呢？

曹操難過地想。

我是你爹，你是我兒子，是鄴城最尊貴的人，這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任你摘取。

真是個傻孩子。

曹操情不自禁地摩挲曹錚的臉，滿腔的情感再也壓抑不住：

“其實我是……”

“我……”

曹錚也同時開口。

“你先說。”曹操的眼睛氤氳著一層水霧。

曹錚頓了頓，垂下眼眸說：

“我入伍，其實一開始也是存了給華醫(yī)生報仇的想法。”

“報仇？”

“報什么仇？”

“你要找誰報仇？”

曹操腳底板直接竄出一股涼意。

這個答案呢其實不用問，他自己就能答上來。但是他仍迫不及待地想要確定。

曹錚的語氣平靜地聽不出一絲起伏：

“大漢司空，曹孟德。”

塵埃落定。

曹操微張著嘴巴，覺得舌根發(fā)麻。

這一瞬間，他體會到了什么叫‘晴天霹靂’，什么叫‘還沒有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什么叫‘現(xiàn)世報’，他的手頹然地落下，掃倒了鍋臺邊的醬油瓶子。

曹錚敏銳地捕捉到了魏叔的情緒變化，理所當然地把魏叔的反應(yīng)理解成一種對曹操的懼怕。

畢竟那是行事雷霆萬鈞的曹孟德，鄴城百官有誰敢得罪呢？

他敢。

“其實我早就知道今年華醫(yī)生會被曹操殺死。我勸過他，也嘗試拉著他去江東避禍，但是沒有用。”

“曹操一道手令，我們就得巴巴地從荊州趕回來給他治病。因為我們在他面前屁都不是。”

“或許我還應(yīng)該感謝自己流民的身份，不配進司空府行醫(yī)，從而逃過一劫。”

曹錚平靜地說著。

曹操心疼地眨眨眼，能夠體會到那平靜背后凄涼的況味，這一刻他覺得無比后悔。

“假如有一天你見到了曹操，你會怎么辦？”

曹操問道。

曹錚擰起眉頭，堅決地說：

“殺了他，然后自殺。”

曹操臉一下子白了。

“我去死！你別尋死，行不行？”

曹操眼睛里滾出熱淚，心口絞著痛，內(nèi)疚難過悲傷全都攪合在一起。

“我開玩笑的。”

曹錚瞥了他一眼：

“再說這跟你有啥關(guān)系？”

“我是一個成年人，不會用自己的命去填別人的命，即使那個人是曹操。”

“而且我不會為了私仇殺他，因為他活著，對國家有益，對百姓有益。”

“對國家有益，對百姓有益？”

曹操機械地重復(fù)了一遍。

曹錚嗯了一聲，語氣淡淡的：

“如果不是曹操，北方現(xiàn)在可能還在打仗。”

“他快速地平定了戰(zhàn)亂，解決了民生問題，也只有他有這個本事。”

“也許他將來還會一統(tǒng)十三州。”

“所以我不會打他的主意，那樣做才是為了一己私利而置天下蒼生于不顧。”

曹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抬頭看著鄴城上空云起云散，鳥去鳥回：

“如果華醫(yī)生在地下埋怨我，就讓他埋怨吧。這輩子算我對不住他。”

曹操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如果他怨我，就讓他怨，算我對不起他。”

十一年前，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那時天平的兩端一邊是三萬將士的命，一邊是兒子，他果斷地舍棄了兒子，之后才有了兒子顛沛流離的十一年。

我兒子像我啊！他還是像我。

這一刻，曹操跌坐在廊下，悲喜交織，老淚縱橫。

“魏叔，你今天很不對勁。”

曹錚奇怪地盯著他。

曹操匆忙地抹了一把眼淚，有些惱恨這個小子，眼淚是軟弱的東西，他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掉過了，結(jié)果卻因為曹錚連續(xù)哭了兩次。

“那你心里，對于曹操，到底是什么態(tài)度？”

曹操緊張地問道：

曹錚想了一會兒，干澀地說：

“華醫(yī)生對我有再造之恩，我不可能假裝這件事沒有發(fā)生過。”

曹操張著嘴巴，兒子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

華佗的死是橫亙在他們父子之間的一個坎，這個心結(jié)不解開，他這輩子別想要兒子叫爹了。

可是要怎么解啊？

“算了，不想這些難過的事了。”

曹錚垂下眼眸笑笑，拉起曹操的手：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要接著過日子。”

“我在想，萬一將來你遇到這種情況，我希望那個時候有能力保護你。”

“就算搭上我自己的命，也不能讓悲劇再次發(fā)生。”

曹操的心猛地揪起來，在這一瞬間五雷轟頂，要大口呼吸才能維持。

他知道曹錚對他的感情是真的。

可他應(yīng)該感動嗎？還是應(yīng)該更難過。

兒啊，你守護的人和你恨的人，其實是一個人啊。

陽光照得人有些發(fā)暈，曹操壓下心中的酸澀，微笑地看著曹錚，伸出手，輕輕把他領(lǐng)口的褶皺撫平：

“你說，你在哪個將軍底下來著？”

“伏波將軍，夏侯惇。”

“嗯。”

曹操點頭，踉踉蹌蹌地走開。

“誒？中午不留下來吃飯？”

“不了。”

曹操背對著曹錚，舉起手臂擺了擺手。

曹操精神恍惚地走出小院。

李通在院外等候，見到曹操過了這么久才出來，別有一番意味地湊上去：

“怎么樣？司空？您跟大公子攤牌了嗎？”

“沒說。”

李通急了：“不說留著過年？”

“難吶。”

曹操輕輕嘆了一聲。

“啥？”

李通沒反應(yīng)過來。

曹操轉(zhuǎn)過身看著李通，一雙眼睛空洞失神：

“這輩子都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