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作息時間很規律,十點熄燈,六點護士查房。
程小妹難得早睡早起了一回,整個人懵乎乎的。陪姐姐做了幾樣檢查,不到八點,李瀅瀅拎著早飯過來。
宋清舒邊吃,邊趕她去學校上課,跟攆小貓小狗似的,李瀅瀅聽得直笑。
程小妹有點舍不得姐姐,“嗯”了聲,叼著個包子慢騰騰地出去。
“要不我送她去?”程小妹聽見李瀅瀅問她姐。
聽起來,像是擔心她還逃課。
“不用麻煩了,隨她。”宋清舒語氣平靜,“這么大人了,還能管一輩子啊?”
李瀅瀅沒敢接茬兒,宋清舒話題一轉,又開始聊工作:“弘陽地產的那個活兒,我昨天和趙總說了,你記得找小李拿資料……”
清亮的聲音漸行漸遠,程小妹塞上耳機,大步往電梯口走去。
秋日艷麗的朝陽撒在醫院走廊上,人來人往,小姑娘年輕的面容和挺拔清瘦的身型在一眾行色匆匆的人群中間顯得格外鶴立雞群。
醫院門口等車的空隙,程小妹登上賬號看了一眼。
距離上次直播過去了好幾天,賬號果然已經炸了,幾個管理在幫她回復,慕瑤也披著小號積極地解釋她沒有失蹤也沒被家暴,是家里人住院了。
網約車遠遠開過來,程小妹從庫存里找了張自拍,傳了上去:藝考準備中,欠了老師五百張速寫。
回復刷的很快,慕瑤第一個評論:現在是550張了[狗頭]。
程小妹無語,網友倒是笑得挺開心。
還有不少人記得上次她突然關直播的事情,想要深究,幸好被慕瑤和管理插科打諢給淹了下去。
程小妹的班主任對她家的情況也清楚,安慰了她幾句,讓她先安心準備藝考,有什么要幫忙的地方跟他打招呼。
反倒是美術老師王麗娟,找她談了一次話。
“你姐姐也是我的學生,”王麗娟說話很直,“你的天賦比她強多了,接觸到的資源也是我們那個年代沒法比的,可你看看自己——但凡你能有你姐當年一半的努力,我對你都不會是這個態度。”
程小妹沒說話,她和這個年紀大多數小孩兒一樣,很叛逆,心理上不太認可王麗娟的說辭,覺得自己不算有天賦,所以也稱不上完全意義上的不努力。
頂多認同一下她接觸到的資源確實比同齡人多,而這是她姐長久以來施加給她的恩賜和挾制。
“你們姐妹倆真是跟我有仇。”王麗娟語氣說不出的無奈,“當年她統考,你父母出事,現在你統考,她又出事。我告訴你,那個時候情況特殊,我管不了她,不代表今天我管不了你。”
程小妹看著王麗娟斑白的兩鬢,狹長的眼睛瞇了瞇,濃黑的睫毛將她的雙眼突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形,再睜開時,眼里面霧蒙蒙的。
王麗娟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帶完你們這一屆,我就可以退休了,你好好的,別搞我。”
學畫畫的孩子都比較有個性,和他們在一起,心態和外貌都比較年輕,如果她不說,程小妹也不知道她都五十多了。
點點頭,程小妹“嗯”了聲。
“還有一個多月就省統考了,雖然咱們省內沒有美院,但排名靠前總歸是有益無害,你心態穩著點兒。”王麗娟最后說,“起碼,先把差我的速寫交上來。”
程小妹:“……”
“回去畫畫吧。”王麗娟說,“過兩天我去看看她。”
程小妹塞上耳機,回了畫室。
美術課是四節課連著上,一共四個小時,前三個小時根據老師的要求進行創作,剩下一個小時老師來講畫。
省統考在即,學校擔心學生訓練不夠,加了四節晚自習,全用來畫畫,作業量也成倍提高。
今天畫人像,王麗娟抽了四個同學做模特,打好光做好布景,剩下的同學各自圍著這四個模特進行創作。
通常,四分之三側位比較好表現,正面和全側面難畫不說,發揮的空間也比較小,所以就經常出現兩邊的同學扎堆,模特正對面和側面基本上沒什么人。
程小妹拎著畫板和小馬扎,隨便挑了個角落,又隨意地把畫板卡在膝蓋之間,木板的底端抵著小腿,保持畫板和眼睛呈45度。接著,擼起校服袖子開始削鉛筆。
她很白,兩條胳膊長且細,指尖更是修長且靈活,美工刀在鉛筆頭來回幾下,刀口整齊又漂亮。
削了三支8B,兩支6B,一支2B和一支HB,又從美術箱里拿出一根臟兮兮的紙擦筆和兩塊老人頭橡皮,最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
正要起型,慕瑤蹭過來:“橡皮泥借我點。”
“箱子里自己拿。”程小妹捏著8B鉛筆,胳膊肘輕輕一抬,軟性鉛筆特有的粗糙質感在八開的素描紙上留下長而利落的弧線,三兩下勾出一個人頭的外輪廓和五官的位置。
慕瑤被這行云流水的操作給驚呆了,看她起好型,開始畫五官的時候,才轉身去她美術箱里翻出一塊沒拆封的可塑橡皮。
隨意揪了一塊在手里捏,剩下的放在她的鉛筆上,動作無比自然,顯然做過無數次了:“老王和你說啥?”
程小妹邊抬頭看模特的五官,手上動作不停,邊回她:“讓我補作業。”
“我靠。”慕瑤皺了皺鼻子,“好沒人性啊。加上今天的,一共五百五十張,得畫到什么時候去!”
“沒事兒,”程小妹反應淡淡的,“我畫得快。”
她這樣說,慕瑤就不擔心了,湊她旁邊說了會兒小話,回了自己位置。
一時間,畫室只有鉛筆在素描紙上摩挲的聲音。
王麗娟在畫室里走走停停,爭取給每個學生都提點兩句,她講畫的時候,旁邊的同學會三三兩兩湊過來圍觀,臉上滿是求知欲和崇拜。
程小妹耳朵里塞著耳機,聽著制作精良的廣播劇。
聲優華麗的聲音讓時間變得特別慢,空間更是充盈得仿佛只有一張畫板和上面漸漸成型的模糊冷淡的眉眼。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到了昨天翻動的那方抽屜。
滿滿當當的日記本,還有那臺滑蓋手機,以及里面的老掉牙的歌名。
程小妹畫畫的時候總喜歡聽點東西,不止她,畫室多數同學都是沒了耳機不能畫畫的類型,程小妹喜歡聽廣播劇,但更多的人喜歡聽歌。
音樂平臺上還有很多美術生歌單,仿佛美術和音樂是什么共生關系。
但可以肯定的是,音樂審美也是一種審美,性格相似的人喜歡聽的歌也有共同點。
想到這里,程小妹畫筆停了停。
她用一種很苦惱的表情,拿出手機,暫停了聲優真情實感的哭泣,打開音樂播放APP,搜了其中一首《無地自容》。
電吉他強勁的聲浪猝然炸響的瞬間,程小妹猛地縮了縮肩膀,下意識把耳機從耳朵里摳了出來。
用力按下音量調節鍵,直到耳機里的聲音減小到可以接受的水平,程小妹才回過神來,瞪著眼睛震驚地看著手機正在自動播放的歌詞,那表情,仿佛見著了神話書上才會出現的洪水猛獸。
宋清舒竟然喜歡聽重金屬搖滾?
程小妹覺得自己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本來想多搜幾首,結果王麗娟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了她的身后,語氣不善:“說了多少次要畫大關系,大關系!你逮著兩個眼珠子摳什么呢?”
低頭一看,人像的眼睛已經快完成了,鼻子、嘴巴和頭發都還停留在明暗交界的階段。
這在藝考中雖不能說是大忌,但也算是挺嚴重的錯誤了。
“加快進度。”王麗娟拎著支鉛筆,三兩下把她明暗關系交代出來,“再給我心不在焉,手眼分離,你就到我辦公室,我給你當模特。”
程小妹:“……”
挨了罵,程小妹也不敢亂玩了,抓緊時間把人像畫好,時不時拉遠看一下整體,確定該虛的地方虛,該有的細節也有,就放到一邊,拿起速寫板開始補作業。
畫室很大,同學也多,是現成的速寫素材,程小妹畫得快,單人速寫兩分鐘能勾一張。
藝考的規則里,速寫考試的時長只有三十分鐘,所以必須在平時加緊訓練,起碼要保證在考試的時候不會因為突發情況而無法交卷。
程小妹喜歡用鋼筆畫速寫,反正是練習,王麗娟也知道她的水平,大多數時候不會限制她。
等同學們畫完了素描,交上去等待王麗娟講評的時候,程小妹已經畫完了兩百張。
照這個速度,晚自習下課她能把作業補完。
大幾百張速寫紙壘在一起還是很恐怖的,中間她速寫紙不夠了,還讓慕瑤幫她扛了一摞回來,到晚自習結束時,程小妹右手都快沒知覺了。
但這樣高強度的加訓,成長確實比較快,雖然還差幾張才夠數,但因為質量高,王麗娟也沒說什么。
放學后,慕瑤爸爸來接她,程小妹蹭了個車,晚上十點多才到家。
家里漆黑一片,還很冷。
想給宋清舒打個視頻看看她,點開她的對話框,才突然意識到醫院十點熄燈。
無奈地放下手機,程小妹把自己摔在沙發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天花板看,腦子里又忍不住想到那方抽屜,還有那臺花胡離哨的老手機。
修長的指尖在沙發邊緣上輕輕敲著,垂下眼瞼思索了半天,程小妹“騰”的起身,打開了宋清舒房間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