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晚,陛下喚了太子?”
七皇子劉子曄提著毛筆,正細細的繪著一幅江上垂釣圖,他似乎只對這幅圖有興趣。
“是,”劉子曄身后站著謀士伺平:“眼下戰事吃緊,鎮南營又出了狀況,皇后一黨的吃相未免太難看了。”
劉子曄將最后一筆畫完,端詳著畫,隨意道:“人有多大胃,便有多大口,太子身份尊貴,中宮皇后母儀天下,豈是你我能妄言的?”
伺平頷首:“殿下說的是。”
“塔國來勢洶洶,戰事誤了春耕,軍糧是個問題,今年怕是不好過。”伺平思慮良久,道:“請殿下向陛下請示,運送閱襄城的糧草由您親自押送。皇城太過混沌,爛場子就請陛下與太子解決吧。”
劉子曄溫和一笑:“伺平說得是呢。”
……………………
“她怎么樣?”
秦硯辭風塵仆仆地從戰場上下來,身上還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還沒醒,發了高燒。”褚南星手里端著藥,盛了一小勺往元書祎嘴里送,然而昏迷中的元書祎根本喝不進去。
褚南星急道:“藥也喝不進去!”
沒時間猶豫,褚南星剛想自己喝一口,嘴對嘴的將藥渡給元書祎,岑深眼疾手快,大手遮住了藥碗:“小姐想做什么?不會想親自把藥渡給他吧?”
這有什么關系?她們都是女子,況且元書祎還是她最重要的朋友。
這些跟岑深解釋不清,褚南星只道:“醫者父母心,沒什么放不開的!”
“不行!”岑深義正言辭:“我不管什么醫者父母心,我就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總之就是——哎!”
秦硯辭一言不發的拿過藥碗,仰頭喝了一口,然后俯下身,嘴對嘴的渡給了元書祎!
褚南星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的震驚之下還帶了點興奮,一時竟不知該不該阻止。
岑深摸了摸鼻尖:“咳……秦帥就是秦帥。”
褚南星一把拽走岑深:“我們先出去醫治其他傷員了,你……你慢慢來。”
秦硯辭始終都是旁若無人的喂藥,清寒的眼眸有執著的認真,可兩人一走,大帳陡然安靜下來,他卻有些不適應了。
帳外的器械聲、鎧甲摩擦聲、走路聲,還有……他自己的心跳聲,那些聲音放大無數倍,清晰地傳進秦硯辭的耳朵里。
秦硯辭紅了臉,耳尖更是熱得發燙。
他呼出幾口氣,晃了晃腦袋,盡可能地靜下心。
“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秦硯辭含著最后一口藥,閉著眼,渡給了元書祎,心里卻想的是,她要是醒來知道這么個喂藥方式,能不能整死自己?
不能吧,自己好歹是一方大帥……
秦硯辭的眼眸霎時冷了下來。
一方大帥?
她要是想殺,便是九五至尊,也沒人攔得住她吧?
你別做那樣的人,秦硯辭垂著眸,心里默念,書祎,別做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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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家滿門忠義,竟出了你這樣的奸詐小人!”
元書祎垂著頭站在濃霧里,虛空中充斥著各色指責、唾罵。
“最毒婦人心!世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奸臣當道,蜀國無救,天下大亂!”
“阿柯,我真的把你當兄弟的……”
元書祎無動于衷,目光放在漆黑無光的虛空里,一步一步往前走,毅然決然,又義無反顧。
“書祎,別再往前,回來!”
元書祎腳下一頓,那是秦硯辭的聲音。
“書祎,跟我走。”
“阿辭……阿辭……”
秦硯辭本來要出去的,忽然聽到元書祎叫他,還以為她醒了,趕緊走到床邊。
可是元書祎沒有醒,她眉頭緊蹙,像是被夢魘困住了。
“阿辭……”
秦硯辭心臟猛然一跳,剛恢復的臉色又上了緋紅,元書祎在昏迷中……喚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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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然想起,元書祎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喚他阿辭時,是多年前的那個冬天。
秦硯辭回京述職,總往元家跑,也有人感嘆元秦兩帥感情深厚,其實不然,秦硯辭多數時間是泡在元書祎的院子。
秦硯辭與父親積怨良久,元家竟成了他在皇城唯一的去處。
元士清的書房多是軍務,秦硯辭不便去。元書祎雖是女兒身,但元家家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這么放任下去了。
一開始,元書祎對秦硯辭的到來總要溫和的諷刺幾句,后來竟也習慣了,通常是書房里焚了香,她或撫琴或練字,秦硯辭坐于軟榻翻看她書架上的書。
那日皇城小雪,秦硯辭照舊看著元書祎的藏書,那是一本茶經,他看著甚是有趣,便開口喚道:“書祎。”
不想,元書祎也是止了琴,開口喚他:“阿辭。”
兩人都是一愣,隨后又是異口同聲道:“你叫這么親密做什么?”
元書祎眨了眨眼,秦硯辭清了清嗓子:“你我相識多年,不過是個稱呼,不必有那么多講究吧。你想說什么?”
“也是,稱呼罷了。”元書祎笑了笑:“我想說,近日城郊梅花盛開,正是收集雪水煮茶的時候,與我同去嗎,阿辭?”
秦硯辭挑了挑眉:“你我竟也有如此默契之時?”他晃了晃那本茶技:“我剛巧看到沁雪凝露這一章,剛好來了興趣。”
然后二人便策馬去了郊外,秦硯辭如愿以償地喝到了元書祎親手煮的茶。
他們坐于書房窗前,書案上擺放著從郊外折來的梅花,沁雪凝露幽香綿遠,縈繞在書房里,縈繞在他們身邊,那時的秦硯辭覺得,他這一身殺伐血腥氣終得沐浴,他執念的退隱清幽,也有片刻的實現。
世事難料,也不知那時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愜意,還會不會再有。
………………
元書祎是在三天后醒來的,那日是深夜,整個營地安靜肅穆,她盯著帳頂看了許久,吐出一口帶著微薄血腥的氣,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她轉過頭,帳里無人,桌上的燭火跳動著,不至于太昏暗。
元書祎用右手撐起身子,左胸傷口還是很疼,眼前發黑,她又坐了一會兒,等到雙眼能看清東西時才踉踉蹌蹌走下床。
她太渴了,嘴里很干,但不苦,甚至有點蜂蜜味。
元書祎坐在桌前喝了一小杯水,才注意到茶壺旁有一罐蜂蜜。
是南星怕藥太苦才拿來的嗎?
可是南星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怕苦的,之前喝藥喝補湯什么的她都是一口悶,頂多是塞給她一塊糖。
難道是秦硯辭拿來的?他怎知曉那破藥有多苦,他嘗過了?
“你嫌命長嗎?不好好躺在床上,下來做什么?”
秦硯辭掀簾進來,看到坐在桌前發呆的元書祎,不知道是開心還是氣憤。
元書祎晃了晃茶杯:“口渴。”
“你再多等一小會兒我就回來了。”
元書祎笑了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秦硯辭走近幾步,查看元書祎的臉色:“才醒嗎?感覺怎么樣?”
“頭有些暈,身上沒力氣,眼睛還有些花。”元書祎如實道。
秦硯辭俯下身,清透如琉璃的眼眸帶著玩味:“以你的身手,被傷成這樣,不應該啊。”
“這傷不重,”元書祎溫和的笑著,眼里有秦硯辭看不懂的情緒:“他沒下殺手,只要能止住血,我就不會死。”
“別說得這樣云淡風輕!”秦硯辭一把捏住元書祎的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對視:“元書祎,當日到底發生了何事?”
空曠的大帳里,兩人在昏暗中對峙,桌上跳動的燭火給元書祎本就漆黑的眼球增添了一絲詭譎,她沒有避開秦硯辭的桎梏,就在秦硯辭的手掌中揚了揚嘴角:“秦帥……是在審問我?”
秦硯辭不為所動,眼眸又冷了幾分:“例行詢問,你想好再回答——”
“我故意的,”元書祎無所謂道:“這一劍是我故意讓他刺到的。”
元書祎拂開他的手,站起身:“我以身為餌引他露出馬腳,也很有自我犧牲的覺悟吧?”
她說的輕松又認真,灑脫又隨意。秦硯辭垂眸看著眼前的女子,她的瞳孔漆黑無底,幽暗如淵,那么的危險不可控。
“其他證據不會找不到,通敵是死罪,你何苦讓他刺你一劍?”
“我想要他快點死,”元書祎坦誠道:“找到證據,抓到了人,要層層審批上報,他的父親是兵部尚書,樞密院和大理寺我又信不著,這中間若是有什么疏漏,著實是麻煩,總之是一死……早點死也沒什么。”
時隔多年,秦硯辭覺得元書祎身上的那股瘋勁兒又回來了。
官場上的勾心斗角秦硯辭太過熟悉,元書祎說得完全有可能發生,只是……她才十七歲,還不算入朝為官,為何懂得如此多?
老謀深算,手段狠辣,就算是官場中的老手也多不及她。
有如此城府之人,不是權臣,也該是謀士,她說的話,可信嗎?
秦硯辭了解她,秦硯辭不信。
“故意讓他刺一劍,”秦硯辭冷笑一聲:“你當真是自信,上次擂臺賽便是如此,你覺得你次次都能算得準,讓人捅一劍也死不了嗎?”
“死了便是罪有應得,我也無話可說。”
秦硯辭一時語塞,像她這樣通透又世故的人,當真是不多吧。
元書祎有些撐不住,便自以為不著痕跡的往桌邊靠了靠,道:“現在軍中情況如何?王齊呢?”
元書祎的小動作秦硯辭都看在眼里,他冷著臉將元書祎抱起來,放到床上:“你先睡到明天再說,軍中有我,不必你憂心。”
元書祎躺在床上:“我睡不著。”
秦硯辭往床邊一坐:“別廢話,閉眼,你睡著我再走。”
元書祎順從的閉上眼,可是腦海里總是浮現著王齊的臉、他悲傷的眼眸,還有那句“相處數月之久的兄弟,到最后幾分真情,幾分假意都看不清,不是很可悲”。
是王齊可悲呢?還是她元書祎可悲?她親口說的那句,“沒有真情”,當真是沒有一點感情嗎?
走到這一步,元書祎竟也是看不清了。
她閉著眼,能感覺到身邊少年的溫度,這個在外人看來冷漠不易親近的天之驕子,今年也不過十九歲,是蜀國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大帥。當初他上位,也是一片質疑,都以為是老秦帥的緣故,少年不多辯解,用一次次九死一生、保家衛國的實力讓天下人閉了嘴。
秦硯辭這個西涼大帥名副其實,若可以,元書祎也想堂堂正正的做百姓尊敬的大帥,可“元書祎”做不了,“阿柯”也不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