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院中的第一朵梨花悄然開放，華服的男人帶著一個瘦小的孩子進了男子止步的梨落院。

院中有個小小的女子，穿著一身緗色襦裙，正坐在梨樹下彈琴。

琴聲如流水潺潺，清脆悅耳。小小的女子全神貫注，只顧彈琴，也不理會面前的兩人。

一曲終了，那華服的男子才對身邊的小孩道，“這是逸雪小姐，從今日起，你便負責護衛她的安全。”

小孩看著梨樹下的女子不語。

小小的女子起身，走向面前的兩人，體態端莊，頭上珠釵步搖輕晃，映著當天的陽光，晃了小孩的眼。

“君子至止，黻衣繡裳。佩玉將將，壽考不忘！以后，你便叫做君止了。”小小的女子聲音稚嫩，抬眼看了面前和自己一般高的的小孩，說完這一句，便又回到梨樹下，繼續練習琴曲。

一天前，他還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孤兒，滿身血污，無名無姓。

今日，他便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新的身份，他叫君止，太尉府豢養的殺手，逸雪小姐的死士。

帶他開的男人叫折木，太尉府第一護衛。

折木交待完太尉的囑托，便退出了梨落院，留下君止繼續站在院中聽逸雪彈琴。

或許是被他看的煩了，逸雪一曲未完，忽地停住雙手，抬頭問他，“可會舞劍？”

語調淡淡，帶著些不耐，又隱隱有些期待。

君止垂眸不語，逸雪似是輕輕嘆了口氣，有些失落，又淡淡道，“那你如何互我周全。”

君止看了看梨樹下小小的女子，尚未及笄，卻已是燦若桃花，等她成年，會是怎樣的傾國傾城。

頭頂上的梨樹枝葉稀疏，一簇簇花苞將來未開。

他忽然原地躍起，雖不過五六尺，卻是身輕如燕，伸手將將能夠到離自己最近的那枝花枝，折下，握在手中，輕舞幾下，不得章法。

逸雪面色未動，語調卻不覺輕快了幾分，“明日，我便請爹爹著人教你舞劍。”

又一年梨花盛放的季節，逸雪及笄，太尉府一早便著人將她接出了梨落院。

君止依舊在梨樹下舞劍，他的功夫長進很快，手中一把黑鐵長劍，將飄落的梨花斬成漫天飛雪。

午后，折木來尋他，說，“太尉召見。”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太尉。

上一次見到太尉，是在城中首富蘇家的廢墟外，他剛從蘇家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的廢墟中爬出來，便被眼前的高頭大馬攔住了去路。馬上的折木看了他一眼，對身旁滿臉威嚴的太尉道，“此子可用。”

然后，他便被收入了太尉府，做了太尉府中眾多死士中的一個。

折木帶著他從后門進了太尉府，他能聽到前廳的絲竹歡歌，卻見不到一個人影。

在太尉書房中，太尉讓折木給了他一把劍和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是他的目標，是他要殺的第一個人。

那把劍很輕，薄如蟬翼，劍身中有一條細而長的紅線，不知是什么鑲嵌而成，劍柄是一只毒蝎的形狀，幽綠的寶石想毒蝎閃著寒光的眼。

折木帶著他從原路出了太尉府，離開前叮囑，別辱沒了這把劍。

殺人，或許是這世上最簡單的生存手段。

君止跟了那個人三天，終于在那個人獨自晚歸的時候，將他殺死在自家門口。

不過是長劍一揮，一道極細的血線便從頸上滲出，他收回劍的時候，那個人還沒來得及倒地。

一招而已，應是沒有辱沒手中的劍。

他在太尉府的后門向折木交了差，折木給了他一包銀子，算是打賞。

雖是殺手，也需籠絡。

他回到梨落院中，逸雪今日穿了棠色的裙衫，嬌艷的顏色將她素白的臉襯得更加明艷。

她今日不再撫琴，而換做了琵琶。

她的腕上多了只羊脂白玉的鐲子，水蔥般的五指撥動琵琶弦，那鐲子便隨著晃動，十分勾人眼睛。

可她似乎并不開心，悶悶地彈了一曲，干脆起身，摔了懷中的琵琶。

她彈了一十二年的古琴，只因聽說新君今日偏愛聽琵琶，太尉便換了她的琴，讓她從此苦練琵琶技藝。

君止看她腳邊被摔碎的琵琶，不知何故，只上前將琵琶撿起，還她。

逸雪不接，扭著頭生著悶氣。

君止抬頭，看她頭頂的梨花開的正好，突然足尖點地，飛身而起。

這一次，他依舊身輕如燕，身法卻更為純屬，直躍上樹梢，折了開的最好的那枝梨花，遞給她。

逸雪看到眼前突然遞過來的梨花，不明所以，只怔怔的接過，看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是在討好自己。

她第一次認真審視這個陪了自己三年的護衛，不知何時，他已經長的比自己高了，依舊瘦削的身形，已經有了男人的挺拔。

她看了看他細長的眼，想起他方才躍起為自己摘梨花的一瞬，那一躍，比梨落院的院墻還要高，心里忽然就雀躍起來，嗅了嗅手里的梨花，對他報以一笑，招呼一旁陪侍的嬤嬤收了琵琶。

“今日不練了，等你們明日修好這琵琶再繼續。”

今日初十，月亮露了半邊臉。

君止的夢里反反復復，都是那個被自己殺死的人，薄薄的劍刃劃過喉嚨，溫熱的血濺在了他的臉上。

有人敲響了他的窗。他本能地握緊手邊的劍，坐起身來，一句“誰”到嘴邊，又生生咽下。

折木對他說過的第一句話，想活，就少說話。

窗邊又響起輕扣聲，帶著些許猶豫和試探。

他推開一條縫，穿在站著終日在梨樹下彈琴的逸雪。

“你能帶我出去嗎？”

逸雪指指院墻外，看著他滿臉期待，見他不語，又道，“我從沒見過外面是什么樣，只看一眼，我便回來。”

她的聲音褪去了稚嫩，像新采下的蓮子，清甜嬌脆。

他看了看隱沒在夜色里的院墻，起身，走到院墻邊，等著那個向外外面世界的少女走向自己，一伸手，提住她衣服后領，便躍過了墻頭。

逸雪只覺呼吸一滯，耳邊有風，再松開，便以穩穩落到了地上。

梨落院外，是一條無人的小巷，小巷外，是無雙城繁華的街市。

君止松開手，自己向著巷外走去。

逸雪追上去，一雙無措的手緊緊抓住君止的衣袖。

君止低頭看了看她，放慢了腳步，帶著她從夜色走向人潮涌動的街市。

北戎新君即位，遷都無雙城，原就是北戎第一富庶的無雙城，從此成了不夜城。

而太尉府，又在無雙城最熱鬧的地界。

小巷外車水馬龍，燈火通明，街市兩旁商鋪林立，酒樓飯莊，當鋪賭坊，更多的是各色攤販雜耍手藝人。

逸雪從小便獨自住在梨落院中，即便偶爾太尉接她回府中團聚，也是車馬緊閉，肅清兩旁。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街市，一雙眼看著這新奇的一切，連眨一下都舍不得。

君止帶著她看了會雜耍，又被不知哪個角落飄來的香氣吸引，扯著君止衣袖，看著一處買云吞面的小攤不走了。

君止看看她，走向那出小攤，要了兩碗云吞面，見她不動，又要了一碗牛肉面，她還是不動，君止便不管她，自顧自吃了起來。

從小教她禮儀規矩的嬤嬤說，要少吃多餐，過午不食。逸雪看著君止吃光了自己碗里的面，又喝了湯，肚里的饞蟲便造了反。

她坐到君止旁邊，吃了幾根面，又喝了兩口湯，極其斯文的模樣。

一旁的小販苦著臉，問道，“可是不合胃口。”

君止看了逸雪一臉不舍的看著碗里剩下的牛肉面，從懷中摸出碎銀遞給小二，起身便要走。

逸雪跟他起來，瞇著眼睛對那小販笑道，“十分美味，銀錢賞你。”

面攤旁是個賣糖畫的攤子，逸雪路過，又不走了，看著畫糖畫的小販一勺糖漿揮舞幾下，一支撓頭搔耳的潑猴便躍然眼前。

逸雪看圍在攤前的小孩拿了糖畫便往嘴里送，好奇問道，“這是什么？”

君止張張嘴要答，小販已搶先回到，“糖畫。”

“能吃？”逸雪又問，得了肯定回答，她便又扯著君止衣袖，“我想要這個。”

君止付了錢，畫糖畫的小販眉開眼笑，滿滿一勺糖漿，畫了一直騰飛之姿的鳳凰遞給逸雪。

“小姐貌美，定能飛上枝頭，做鳳凰！”

方才開心接過糖畫正要放嘴里的逸雪聽了小販諂媚的討好，忽的變了臉，扔了手中的糖畫，自己朝人潮深處去，留下一臉不解的君止和小販。

逸雪的身影沒入人潮，君止不遠不近的跟著，一聲馬的嘶鳴從人潮深處響起，居然有人深夜在街市上騎馬，還驚了馬。失控的馬從人群里沖出，撞倒了躲避不及的路人，直朝著逸雪沖去。

“當心！”

君止情急，脫口而出，逸雪卻未避開，扭頭看著身后急奔過來的君止。

原來他會說話。

三年了，她從沒聽他說過一字，還以為他是個不能言語的啞巴。

眼看那馬的雙蹄就要落在逸雪身上，一道人影從天而降，抽出腰間佩刀，一刀斬向馬頭。

失控的馬沒來得及發出最后一聲嘶鳴便就倒地不起，滾燙的血濺在君止臉上，就想他夢里那樣，血濺在他的臉上，帶著滾燙的溫度和腥臭的味道。

一隊身穿黑甲的武士隔開了人群，一頂小轎抬過來，滿臉不悅的嬤嬤對著發呆的逸雪高聲道，“接小姐回府！”

有人上來拿住君止，讓他只能看著方才任性歡快的少女又恢復成梨落院中沒有情緒的小姐，乖覺的上轎離去。

君止拐帶逸雪小姐，意圖不軌，杖五十，入水牢禁閉反省。

折木親自監督刑法，看著君止昏死過去也一聲未吭，丟入水牢前，將一顆藥丸塞入他口中。

逸雪回到梨落院中，異常安靜，每日坐在梨樹下練習琵琶，不過兩日，曲已成，純屬如故。只是接連兩日，水米未進。

第三日，疲勞未起，高熱不退。

照看她的嬤嬤慌了手腳，急稟太尉。一眾醫官來瞧過，太尉親自喂她喝了小半碗湯藥，才悠悠轉來。

“是我自己要出府，與他人無關。”

太尉怒不可遏，寄予厚望長大的女兒，第一次向自己頂撞，卻是為了一個身份低賤的死士。

“爹爹，是你說，因果自負，不可推脫，為何到了我這，就皆是旁人的錯？”

逸雪淚眼婆娑，像極了她從未見過的娘。

太尉摔門而出，一眾嬤嬤護衛跪倒，不知如何自處。

臨出梨落院門，折木上前，向太尉低語，“小姐與君止有情，并非全是壞事。”

太尉看他，滿臉怒色未減，扔下折木獨自離去。

次日，逸雪如愿出了梨落院，折木帶她去了太尉府密牢。

密牢陰暗潮濕，鼠蟻橫行。

逸雪踏入一步，便不敢再進一步，折木明了，對她道，“此間污穢，恐污了小姐貴體，折木可為小姐傳話。”

逸雪張了張口，問，“他如何才能出來？”

折木為難，搖頭不語。

逸雪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只小小香囊，“替我給他。”

昨日午后，君止便被移出了水牢，身上受杖刑出早已潰爛，他躺在鋪了層薄薄干草的地上，動彈不得。

折木進來，蹲下身，將那香囊塞入他手中。君止抬頭看他，只聽他道，“她很好，一切如常。”

見折木就要起身，他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我救的，不是你，是那把劍。”折木知他，又道，“死易，活難。”

君止握緊手中香囊，看著折木離開，又看看暗無天日的密牢。

死易。活難。再難，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