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痊愈后,君止便搬出了梨落院,只被允許可以偶爾去看逸雪——在她需要的時候。
做為太尉府最好的殺手,他有了自己的院子,毗鄰梨落院,每日巳時一刻,逸雪的琵琶聲響起,他便在自己院中舞劍。
梨落院的梨樹極大,半邊枝椏伸出梨落院,伸到君止的院中,他聽著琵琶聲練劍,像曾經(jīng)的許多年,在梨樹下陪著逸雪一般。
他已經(jīng)不是太尉府豢養(yǎng)的低級死士,不需要每日為太尉府殺人。
他現(xiàn)在可以有自己的身份,可以說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依然叫做君止,也依然要為太尉府做事,更復(fù)雜更危險的事。
藏香閣的頭牌在臺上連續(xù)唱了三日,君止在臺下連續(xù)聽了三日。
從《卜算子》到《雨霖霖》再到《章臺柳》,大多纏綿婉約,聽得臺下恩客千金復(fù)擲,只博一笑。
君止卻連她的名字也沒有記住。
他的目標(biāo)是臺下看著花魁目不轉(zhuǎn)睛的少年。他叫司南,前來科考的舉子。
但君止今日不為殺人,只為來替臺上的花魁贖身。待花魁娘子唱完今日的最后一曲,便可隨他離開藏香閣。
花魁娘子收拾細(xì)軟,在眾姐妹的艷慕中,出了藏香閣大門。
君止等在門外,黑衣素裳,連馬車也未準(zhǔn)備,全然不像能為她豪擲千金的模樣。
見她出來,君止接過她手中包袱便走,沒有愛慕已久的疼惜,也沒有輕賤她身份的厭惡,只待她如常人,引著她到了梨落院旁,君止自己的宅院。
“謝恩公憐惜,蘇葉感激不盡。”花魁娘子聲音柔而媚,雖洗去了面上艷麗妝容,風(fēng)情還是依舊。
“你叫什么?”蘇葉的名字如一道霹靂擊中君止。
“奴家本名蘇葉,憐香是媽媽取的花名。”蘇葉似是想起了什么傷心事,眼中含淚,楚楚可憐,“蘇氏本是望族,是蘇葉辱沒了先祖名聲。”
君止閉上眼,想起那場將蘇府燒成廢墟的大火,大火中呼救的女孩。
他不再看她,手指了指了指東廂,“你住那里。”
辰時一刻,梨落院的琵琶聲準(zhǔn)時響起,君止坐在下檐,聽著曲調(diào)起起落落,終日緊繃的臉色罕見地緩和。
他想像往常一樣,躍上枝頭,藏在梨樹濃密的枝葉里,看逸雪練習(xí),可是,今日不行,或許往后都不再可以。
蘇葉施施然上前來,向著君止福一福身,道,“奴家會唱曲,可要為恩公唱一曲?”
每日鄰院琵琶聲響起,君止總坐在檐下聽著,滿臉沉醉,她以為,他是喜歡聽曲,所以每日聽鄰院的琵琶,所以為她贖身。
她見君止不答,以為是默許,便清了清嗓,“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
游園驚夢,驚醒了聽逸雪練習(xí)琵琶曲的君止,扭頭看蘇葉,食指放在唇上,搖頭,不語。
敲門聲響起,一二三,禮貌溫和。
等了兩日,君止等的人終于來了,起身,開門,本應(yīng)在客棧苦讀詩書備考應(yīng)試的書生一臉惶恐,看著開門的君止。
司南趕了兩個月的路,從春花初綻走到了籽實初結(jié),才到了無雙城。
他從遙遠(yuǎn)的小城來到繁華的帝都,帶著家族的厚望,要到殿前一搏,搏一個重振家聲的功名。
離會考還有半年時間,早早入京的司南沒有被無雙城的繁華迷眼,卻被藏香閣中的花魁勾了魂。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生于污穢之中,雙眼卻清亮無比,她對著臺下恩客唱曲舞蹈,卻是泰然自若,無一絲諂媚之態(tài)。
他為她著了迷,想為她贖身,又擔(dān)心自己功名未負(fù),家中不許。
他惶惶然,每日只能捧場聽曲,渴望多看她一眼,并暗中發(fā)誓,等自己高中,便為她贖身,攜她回鄉(xiāng)成親。
可他還未等到開考,花魁便被人贖了身,他不死心,在藏香閣外徘徊了三日,終于打聽到了花魁去處,尋上門來。
“有事?”君止立在門前,看著書生問到。
“方才路過,聽院中曲聲美妙,情難自已,一時唐突,還請兄臺見諒。”司南看著眼前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的少年,疑惑他怎會是為花魁贖身之人。
君止見他言語無味,便要合上門攆人。
“憐香姑娘可是在此處。”司南情急,慌慌然問出心中所想。
“此處只有蘇葉,沒有憐香。”君止重又打開門,看著司南。
莫非,她已改了名字?
“可否,可否讓我見蘇葉姑娘一面?”司南覺得自己又莽撞了,卻見君止已經(jīng)讓開門。
“請!”
君止已有半月未入梨落院,逸雪日日樹下彈著琵琶曲,技藝純屬,眼卻看著空蕩蕩院落,似乎她目光早已穿透了院墻,到了遙遠(yuǎn)的地方。
她知道君止就在隔壁,偶爾他會躲在梨樹上看自己練習(xí)琵琶,不在梨樹上的時候,大概就在隔壁院中舞劍。
她覺得十分心安,因為她知道,只要自己高喊一聲,那個挺拔瘦削的男人就會躍過墻頭,為自己擋住一切。
可是她今日不開心。
君止今日沒有在樹上看她彈琵琶,她也沒聽到隔壁的舞劍聲,倒是似乎有人在唱曲。
“……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那詞像唱到了她心上,赤裸裸拆穿了她心思,無端端惹得她羞惱。
她停了手上琵琶,從腳邊撿起掉落的梨子,走了兩步,向著鄰院奮力一擲。
“哎喲。”
正唱曲的蘇葉被鄰院飛過來的梨子砸了個正著,驚得她捂住額頭停了唱曲。
“蘇葉姑娘,”司南忙上前查看,“可有受傷!”
忽又覺逾越,手足無措,再看君止,卻似乎并不介意。
方才起,他便看似在聽蘇葉唱曲,實則側(cè)耳聽著鄰院的琵琶聲,直到鄰院聲歇,他才微動了動。
現(xiàn)下忽逢變故,他也只看了要蘇葉,便躍上墻頭。
看著站在墻頭的君止,原本還有三分心虛的逸雪頓時火冒三丈,不知和誰學(xué)的架勢,手叉腰指著君止便罵:“君止,你個混蛋!”
君止正要問她為何,逸雪已經(jīng)撿起落了滿地的梨子,一顆顆丟向君止。
起初他也不躲,只用手去接逸雪擲過來的梨,可是看逸雪似乎因為屢擲不中,有些惱火,便在她氣極轉(zhuǎn)身之時,痛呼一聲,跌回自己院中。
“君止,君止,你受傷了嗎?”逸雪隔著院墻,急急問他。
君止便要去梨落院中,又見司南面色奇怪看著自己,便叮囑一聲,“照顧好蘇葉”才匆匆出門,去往梨落院中。
還在墻邊等著君止回應(yīng)的逸雪看到他進(jìn)來,滿臉擔(dān)憂變成怒氣沖沖,像只鼓滿氣的河豚,虛張聲勢的氣勢洶洶。
“君止,你這個大騙子!”
逸雪又拾起地上的梨子擲向君止,嚇得一旁的嬤嬤動也不敢動。
君止站定,不避不躲,任她撒氣,等她終于將腳邊的梨子扔盡,才向她走近兩步,道,“我不日便會送她離開。”
“誰要逼你讓送她走,你愛如何便如何,與我有什么干系!”逸雪看他臉上被梨子擲過的地方,微微有些發(fā)紅,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
“我知道了。”君止依舊沉聲答到。
逸雪漲紅了面色,像蓄滿全部氣力的一拳,卻打在了棉花上,惱也不是,不惱也不是,最后只能恨恨的一跺腳,招呼嬤嬤趕君止出去。
女兒家的心事君止不懂,可是逸雪又是否會懂自己的心事。
回到自己院中,司南正與蘇葉坐在廊下桌邊,用去淤的藥膏輕輕為她擦拭,倒似去而復(fù)返的君止擾了兩人。
蘇葉見他回來,退了下去,倒是去為他們準(zhǔn)備飯食。
司南見他面上幾處擦傷,便知定是在隔壁受了刁難,長嘆一聲,意有所指道,“最難消受美人恩,君兄……”
“在下名君止,但無姓氏。”君止打斷他。
司南尷尬,緩了緩,喝了口茶,又道,“君止兄,飛燕合德,若擇其一,如何取舍?”
見君止不解話中意,他只得挑明,“你既已為蘇葉姑娘贖身,可有打算何時迎娶他過門。”
他雖知蘇葉青樓出身,要君止娶做正妻有些強人所難,但蘇葉只被只養(yǎng)做外室,便想為她爭上一爭。
況且,方才一幕便可知,隔壁那位定不是好相與的,若蘇葉再無名分,日子恐會艱難。
君止卻未回答,只問他,“兄心儀蘇葉?”
“司南出身寒微,如何敢覬覦蘇葉姑娘。”司南嘴上說著不敢,眼卻不敢看君止,怕他看到自己的心虛。
“原是如此,”君止頓了頓,看了眼在廚房中的女子,方才道,“我與蘇葉原是舊識,為她贖身不過還蘇家從前恩情,待過些日子,便會為她尋個人家嫁了。”
“君止兄,”司南心中慌亂,又找不出阻止的理由,只能訥訥道,“可否等我高中……”
君止不答,只從懷中取出一張折紙,便起身回房,“晚飯不必等我。”
司南拿起那張紙打開,正是蘇葉的賣身契。
君止最后也未蘇葉離開,倒是司南,在君止的默許下搬到了小院常駐,日日與蘇葉品曲論詩,倒顯得君止十分多余。
好在蘇葉是個知趣的人,從不在鄰院琵琶聲起時唱曲。
貫穿梨落院與君止小院的梨樹果實成熟,拳頭大的梨子青皮中透著瑩白,君止摘了許多,半夜送到逸雪窗前。
逸雪還在生著氣,任他如何也不開窗,見窗前只剩一堆梨子,君止不知去向,方才推開一條縫,卻見擱得整整齊齊一排梨子都畫上了臉譜,有哭有笑,滑稽可愛。
逸雪拿起這個看看,愛不釋手,再又拿起那個看看,不舍放下。
蹲在窗下的君止猛然起身,面上帶一個伶人面具,躍到院中,長劍抽出,開始舞劍。
劍招行云流水,不同于平日的招式凌厲,更多幾分討巧花樣,劍身一道紅線在瑩瑩月光下被他舞成一朵稍縱即逝的花。
那是司南與蘇葉教他,為他編排,來搏逸雪一笑。
隔壁樂聲合起,是司南與蘇葉長笛與琵琶為他伴奏,蕩氣回腸,又婉約纏綿。
一曲畢,君止回到窗前,逸雪伸手摘下他面具,少年青澀的臉多了幾分溫柔。
“我要出一趟遠(yuǎn)門,等我回來,便可再向太尉求一件事。”
“要去多久?”
“少則三月,多則半年。”
逸雪看著他,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遞給他,“君子至止,佩玉將將。”
君止接過,一個縱躍,便又消失在院中。
逸雪看著他消失的方向,有些難過。
她沒有說,等來年開春,她便要入宮陪侍君上,等他回來,恐就再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