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坊衙署。
子夜時分,暴雨如注。
雨水滌盡了府城大街小巷,順手也將坊內的大火撲滅。
一名軍士穿過雨幕,匆匆走進坊外望樓,叉手稟道。
“已查明,火起之時主事盧雨壽、旅帥錢寶暉皆在衙署內,尸身倶已燒焦,面目不可辨,另詢得,火油罐系盧雨壽埋設于此,估計和那賊人同喪……”
見副使擺擺手,那軍士喏了一聲便退到樓外,在雨中侯命。
楊光翙站起身,拂須望向坊內,面龐瘦削眼里泛著血絲,似是幾夜未休。
他奉節度使韓休琳將令,前來東華坊徹查大火一案。
既已得報那二人身死,就足夠了!
具體因何而死?怎么個死法?都不重要!
北都今日出了這么大的事,能有人為此擔責,自是皆大歡喜。
而且還是個不能說話的死人。
甚好!
再者蛛司是那老賊所屬,朝中定會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想必侍御史聽聞,也會樂得所見。
思及至此,他伸手輕招兩下,那軍士忙走入望樓,叉手立在一旁。
“著人報與節度使,今日新城大火,皆因蛛司主事盧雨壽疏于防范,致使賊人趁機作亂,后又處事不力,被賊人尋隙偷襲,旅帥錢寶暉力戰不支,二人與賊同歿于東華坊大火。”
楊光翙說完頓了下,抬手又補充道:“兩亂之時,節度使、副使應對果決,出軍鎮撫,北都萬民無一傷亡,府城井然有序……”
軍士記下后,垂首問道:“那扣在倉城監的蛛司探子,又當如何處置?”
楊光翙捻須心道,既有上官擔責,留著他們也沒多大用,大手一揮。
“放了吧!”
……
秦川躺在亂草間,雙手枕在腦后,借著微亮,皺眉看向對面土墻。
“老了十八年石又是一條子女汗”
一句話能錯倆字,還沒標點符號,也是個人才。
他撇撇嘴閉上眼,翻過來掉過去,怎么折騰也睡不著。
倒不是因為四周腐臭味令人作嘔,而是他身旁鼾聲如雷,此起彼伏。
躺在牢房最里邊的張小敬,打起呼嚕來甚是平穩。
聲調穩穩保持在高位,就沒下來過。
這孫子剛才醒的比自己都早,卻一直裝暈賴在老葛背上。
直到押解至此,聽說還管飯,立馬恢復如初,病態一掃而空。
給老葛氣得,就連打呼嚕都像是在訴說心里的苦。
先是低沉嗚咽,氣若游絲。
接著宛轉悠揚,調門抻得老長,秦川生怕他一口氣上不來,再憋死過去。
然后猛地拔高聲調,一舉壓過張小敬,又在聲勢最高時戛然而止,轉為低沉嗚咽,如此往復。
給秦川恨得牙根直癢,心說之前怎么就沒發現這對臥龍鳳雛?
否則自己寧可死在外頭,也不會和他倆共處一室。
還是都戈好,只有細微不可聞的呼吸聲,唯一令他有些不適的,就是偶爾會……
直挺挺起身!
秦川仔細觀察過,他不是正常地坐起!
而是身體繃成一條直線,靴尖往前一點,忽地一下直挺挺站起!
特么的比詐尸還恐怖!
也不知這詭異的姿勢,他是如何做出來的?
起身后還要嘴里哼哼呼哈打一套拳,完事再緩緩躺下。
他特么也知道徑直摔下去會疼!
對了!
這仨貨還都磨牙,而且是咬牙切齒地那種。
秦川嘆了口氣,心說老子做錯了什么?竟要受此般折磨!
無奈之下,他只能拼命去想事,借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之前吃飯時,老葛把東華坊衙署發生的事,簡單講了一遍。
說是有個武將把他上官殺了,然后交給老葛一沓文書,讓他從密道逃出,還讓其轉告自己,之前過往痕跡都已盡數抹除。
可不知是老葛沒說清楚,還是里面少了很多關鍵細節,秦川聽完,卻是一頭霧水。
武將?
他把今日所為復盤一番后,發現確實有個武將的身影屢次出現。
玉門河橋,大明城衙署,甚至在北橋他還匆匆看了那武將一眼。
新城倒是沒見著……
就在這時,身旁一個高大的身影彈起,哼!哼!哈……
秦川被都戈這么一攪和,忽然想起件事。
但他打著拳,自己若是上去怕是要被打死。
等了半晌,看那小子完事正要緩緩躺下,他一腳蹬了過去。
就見都戈睡眼惺忪,像是從夢中驚醒,左右看了看。
“新城大火是你救的我么?”
秦川問過去,卻見他聽完一臉懵,回了句:“不是。”然后指了指里邊的張小敬道:“救的他。”
咦?這就奇了怪了!
難不成是那武將救的自己?
秦川翻過身,越想越不對勁。
那他到底是何人?
……
咚咚咚——
牢房柵欄敲響的同時,有人喝道。
“朱輝,白大,錢寶,唐萬,醒醒!”
秦川剛睡著,就被喊聲吵醒,他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叫的是自己。
這名字沒什么韻腳,許是那人隨手編的。
就見張小敬抻個懶腰,算是停止了一夜的鼾唱。
老葛醒的最晚,但是反應倒挺快。
他扒著柵欄堆出笑臉問向那軍士:“小哥,我們這是要去哪?”
倉城監是河東節度治下軍獄,和府獄不同,這里沒什么獄卒,都是河東軍在此看守。
那軍士見他長得一臉喜氣,嚇唬道:“出去還能干嘛?當然是問斬咯!”
老葛見那人臉上掛著笑,知道是在捉弄他,嘿嘿一樂:“這可說不得!我膽小,要是嚇尿了可怎么辦?”
就聽那軍士斂色講道:“經核驗,確為蛛司探子無誤,沒事了,出去吧!”
秦川一聽,連忙拉起都戈,朝張小敬使了個眼色,推了老葛一把。
待在這夜長夢多,趕緊撤!
他剛出牢門,就見另一頭有數十黑甲探子和武侯,似是才被放出,正在過道徘徊,嘴里打著哈欠。
四人怕被瞧見,忙走完流程,出了倉城監。
秦川踏上街巷,發覺剛下過雨。
涼風習習,青石板上殘有水坑,石苔被打濕,草色深了許多。
天空現出碧藍的本色,如同緞子一般,東邊一抹光亮,若隱若現。
卯時已盡,辰時將至。
都戈肚子忽然叫了兩聲。
秦川聽到后,想起初見時這小子干飯的模樣,笑了笑:“走吧,對付兩口去!”
張小敬只是臉被擦傷,身上沒什么大礙。
他念念不忘接道:“就去玉膳坊吧,離這兒不遠,那兒的面片湯還挺帶勁!”
秦川沒什么意見,去哪吃都一樣。
他跟著往前走,察覺老葛還在身后。
轉頭看去,就見他從懷里正掏出文書翻看,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玉膳坊?怎么這么耳熟,喏,就是這!”
老葛見秦川走來,指著手里一張桑皮紙道。
“那人也讓你去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