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細細一看,竟是亂葬崗埋方禾那人。
上回見,那人說是病了,面容憔悴。而這回,他雙眼緊閉,右臉上竟有一小片潰爛。再細細一瞧,他的雙手,竟然也潰爛了,看起來十分唬人。他身上穿的衣袍臟污破布,頭發像是許久不曾清洗過了,怪不得藥館伙計說是乞兒。
藥館伙計口中正念念有詞:“我們家醫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進來的……”
這人還怪重,他費了吃奶的勁兒,才能堪堪拖動半分。
有人喚住他:“醫治他,須得多少錢?”
藥館伙計還沒有回答,曾大夫疾步走過來,細細一瞧,眉頭一皺:“這,這可不好辦啊!”
“須得多少錢?”孫南枝又重復了一遍。她原來倒不必管這閑事,只是師傅曾念叨過,日行一善日行一善。既然遇上了,不外乎是出些銀錢而已。
既然有人出錢,曾大夫也端正了態度,睜大老眼,細細的觀察起病人面容的潰爛處來。這潰爛倒是有些奇怪,是毒瘡嗎?還是炭疽?曾大夫看著看著,倒是掩著口鼻:“阿甲,取一根竹片來。”
原來那藥館伙計名喚阿甲。
阿甲很快取來竹片,遞與曾大夫。
曾大夫用竹片細細壓在病人臉上的潰爛處,許是用了些力,昏過去的那人吃痛,略略睜開眼,目光似是渙散地落在孫南枝臉上,閃過一絲驚喜,嘴唇蠕動著,想說些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曾大夫是個人精,如此一瞧,便是省得這病人與出手大方的貴客是識得的。既是識得,貴客又愿意出錢,為何不治?
當下他笑瞇瞇的將竹片扔到火盆里燒了,直起身子道:“阿甲,將他收治了。”又向孫南枝解釋道,“我們醫館里還有一位牛大夫,待會他用過飯便來了。老夫先隨姑娘出診,如此可好?”
阿甲扶著那人,心道,這人看起來落魄不已,運氣倒是不錯。
如此當然好。想不到這醫館里大夫倒是有幾位。她原以為只有一位呢。
她又掏出一塊金錠,放在柜臺上,語氣冷然:“好好與他醫治。”
這姑娘,出手可真是大方啊!曾大夫的眼睛簡直成了一道縫:“姑娘且放一百個心,我們如春醫館,最是醫者仁心了。”
既已交待好,曾大夫自是隨著孫南枝一道出了門。
阿甲見那人清醒了,便與那人道:“這位仁兄,可否能站起來,我扶著你走。”
那人方才渙散的眼神忽而精光四射,冷冷地落在阿甲的面上。
阿甲一怔。這,這是回光返照?沒等他反應過來,那人撥開他的手,坐直身子,哪里還有半點奄奄一息的模樣?
阿甲警惕地站起來,往后退了幾步:“你,你莫不是匪賊罷?”
對,方才那出手大方的美艷姑娘,和這個莫名其妙的病人,會不會是一伙,故意裝病,將曾大夫誆走,再將這人留在醫館了,順道搶劫……
不過一瞬的功夫,阿甲的腦袋里飛快地閃過被暴徒殺死的尸體的慘狀。嗚嗚嗚,不要啊,他過了年,還要迎娶阿瑤妹妹的!嗚嗚嗚,前些日子他才堪堪拉到阿瑤妹妹的小手,還沒有親到阿瑤妹妹的唇呢,就這樣死了,太不甘心!
他越想越悲切,兩股戰戰,正要跪地求饒,忽聽得那人冷冷道:“我只有一個要求。”
啥?
阿甲還陷在悲切中,忽地見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嘩啦啦的倒出一堆東西來。
阿甲的眼睛都瞪直了。
竟然,竟然,是一堆珠寶!
這人怕不是瘋了罷!
阿甲瞪眼看著那堆珠寶,想摸卻又不敢。
那人卻將那堆珠寶往前一推,冷然道:“只要將差事辦好,這些全是你的。倘若……”他用手作刀,狠狠地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
阿甲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目光真誠地望著那人:“爺!您只管說,想要小人怎么做?”
那人輕輕撫著那堆珠寶,薄唇輕輕揚起,潰爛的臉上顯得越發可怕:“倒也簡單。”
曾大夫笑瞇瞇的跟著孫南枝走在街上,此時夜幕沉沉,寒風肆虐,行人稀少。二人一前一后的拐進一道暗巷中。巷子里昏暗,年輕女子在前面走著,身姿如柳,曾大夫一顆心怦怦跳著,這女子如此貌美,出手又大方,不會是什么狐妖之類的罷……聽說狐妖最愛扮作人的模樣,來掏薄情男子的心……曾大夫越想心越驚,正想轉身逃跑,忽地見女子回過頭來,目光如盈盈秋月,竟然在黑暗中閃著光。
她果然朝他走過來了。只與想象的妖媚狐妖不同,她的臉上冷若冰霜,也不作聲。
曾大夫腳一軟,就想跪下去求饒。
卻是還沒來得及跪下去,他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薄薄夜色中,年輕女子一手拎著曾大夫的衣領,一手拎著曾大夫的藥箱,腳尖一踮,人便如一只夜鴉,輕盈地越過高高的屋檐,直往燈火璀璨的云溪間而去。
秦七郎是人犯,請大夫,怎么能光明正大的呢?自是將大夫打昏綁架了去。
秦七郎的高熱來得又急又猛。孫南枝出去的當兒,他已然燒得抽搐了。
秦家阿翁心焦如焚,但除了一遍遍的用冰水擰帕擦拭秦七郎的額頭,別無他法。他除去秦七郎的衣衫后才發覺,七郎的身上全是長長短短、觸目心驚、已然潰爛的鞭痕。那可惡的順天府,竟然用鞭刑。秦家阿翁老淚縱橫,心中悔恨千不該萬不該讓七郎參與到這件事來。七郎可是他們老秦家最后一根獨苗苗了,七郎若是沒了,他也沒有心思活下去了……
秦家阿翁又擦了一把眼淚。
段離燕坐在不遠的暖榻上,擦拭著頭發。
許是泡澡時睡著了,他現在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像是受了風寒的樣子。又或許是近段時間連續沒日沒夜的奔波,他的身子承受不住了。等下大夫來了,須得替他把把脈。藥倒是不必開的,他有特制的藥丸。可藥在夏荷間里的箱子中,等會還得回去一趟。
秦家阿翁擦眼淚他是省得的,可他懶得出聲。
天底下的好事不是白白得的,它俱是要付出代價的……
段離燕才想了一半,一陣冷風忽地吹過來,他竟是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
一扇門窗大開,是孫南枝回來了。
她將手上拎著的人扔到地上,又將藥箱輕輕放在地上,折身關窗。
段離燕瞧著地上昏迷不醒的男子,暗暗點頭,想不到他雖沒吩咐,但小枝卻懂得將人打昏了帶回來。他的心腹,變得越來越好了。
孫南枝沒瞧見段王爺贊賞的眼神,她正忙著將曾大夫一腳踹醒。
曾大夫猛然醒來,映入眼簾是布置得精美絕倫的房間,以及孫南枝冷若冰霜的臉。
喝!曾大夫連忙往后退挪了兩下屁股。這房屋,是狐妖變出來迷惑他的?難不成狐妖要在這里將他解決了?聽說狐妖要掏男子心窩之前,都會與之交歡,順道在男子沖上云巔之時,一把掏進男子的心窩……曾大夫看著孫南枝的臉,心道,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正樂陶陶的想著,孫南枝卻是一指秦七郎:“病人在那里。”
咦?還真有病人?
不得不說,曾大夫好財又好色,但醫術還真是不錯的。他一通忙活,又是針灸又是湯藥,兩刻鐘后,秦七郎不再抽搐,高熱也略退了些,半個時辰后,秦七郎已然安穩地睡著了。
趁著秦七郎睡著,曾大夫往他的傷口上撒了藥粉。
最后他抹了一把汗:“病人年輕,身體還算康健,只要不再起高熱,每日清洗傷口而后撒藥,飲食清淡有營養,自然很快便會痊愈。”
秦家阿翁感激不盡,正要拉著曾大夫的手說一些感謝的話,卻聽得段離燕帶了些鼻音的聲音冷冷道:“勞煩大夫替我把把脈。”
曾大夫早就注意到房中還坐著一位俊秀不凡的年輕男子。此男子面色冷冷,與那年輕姑娘的表情無甚差別。唯一有區別的是,男子渾身散發著一種懾人的氣勢,很像,很像他曾診治過的那些王公貴族的氣勢。但這男子的氣勢卻又比他們更強更甚。
難不成,是皇城里新登基的那位?怪不得身旁有如此姝色的女子。這樣容貌的女子,就應當被珍藏在皇宮中,金尊玉貴的養著,而不是出來唬人。
曾大夫心中腹誹,卻還是乖乖的彎下腰肢,替段離燕診脈。
只是才搭上去,他的面色就露出一絲古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