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玠霎時睜開眼從泉池內躍起，拉過屏風上掛著的外衣迅速披上，她長發散落身前遮住裊裊身形，僅余一席淡白衣角飛揚空中。

她攥緊夾藏在衣袖里短細的龍尾魚珠釵——宮中貴重物件扔不掉，她就拆開放身上當護身器。

神情緊繃到極點，她目光環視寬闊里屋，尋找能躲藏得地方。

會館偌大的地方，里里外外都是他們的人，逃跑是最緊急也最危險的辦法，若非必要不可行。如今之計只能暫時躲起，等人走了再找阿無。

紗幔層層疊疊似云綿軟飄揚，擾亂視線的同時正好將人的身影遮擋的模糊不清，沈之玠踩著輕如貓兒的步子掀開身前紗簾往前走，將自己隱藏在重疊帳后。

她剛藏好，就聽那靴子聲踏入溫泉池內，濺起濕噠噠的水聲。

沈之玠看到一個朦朧的重影。

她指尖微微顫抖。

拿珠釵傷人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她不慌，只擔心刺的不夠用力，準頭差，沒能把人一擊斃命永絕后患。

正在她悄然靠近那個碩大影子時，外間陡然傳來阿無驚慌失措地喊聲：“葉公子！你怎么在這！”

葉公子？

沈之玠思緒紛轉，能隨意出入后院閣樓，又能在會館被阿無稱作“公子”，想必是會館認識的熟人。

可他來此處作甚？

沈之玠百思不得其解，渾身依舊繃得緊緊，做好隨時準備襲擊的姿態。

卻聽被稱呼葉公子的人提高音量回答：“啊？是阿無嗎？我剛剛好像看到姐姐...現在又找不到了，阿無你知道她在哪么？”

過分熟悉的憨憨語調和言語。

沈之玠漆黑暗沉的瞳眸中驟然浮現詫異與驚訝，手指卻無意識地摁住珠釵翹起的魚兒尾巴，冷硬劃過指腹落入掌心。

阿無徑直推門進來，見到呆呆傻傻站在溫泉池邊似在茫然尋人的葉有聰驚得魂都快飛掉，眸光連忙越過他往里看去，待看見空空無人的池子才猛然大大喘氣，臉色松懈半分。

“憨貨！什么地方都是你能亂來的嗎？”她徑直拽過葉有聰胳膊，用力拖著他往外走，“快走快走，我要和周掌柜說之后都不讓你進后院了......”

“可我真的有看到姐姐！就在剛剛，我親眼看著她從車上下來...”

“閉嘴！”

阿無打斷他的喋喋不休，訓誡道：“什么姐姐不姐姐，你平時眼神不好自個清楚，怎的今天就犯渾了？”

葉有聰聞言嘴角霎時垮掉，整個人都聳拉成又懶又笨的一團，嘟囔道：“真的有嘛...哎好好好，我看錯了我看錯了，阿無別打我！”

直至吵鬧遠離，沈之玠眼里耳中再聽聞不到一絲動靜，這才繞過紗幔走到池邊供人歇息的貴妃榻上，邊整理衣衫邊靜等。

果不其然，在她即將系好衣帶時，阿無輕叩門扉，“姑娘，您還在嗎？”

沈之玠言簡意賅：“進來。”

門扉吱吱被推開，阿無抬眼覷她神色，未在她臉上看出惱怒或者羞憤，當即打著哈哈上前結果她手中帶子，語調滿含歉意：“您沒事就好，葉公子就是這有問題，平常眼也瞎了些——”

“若我毫無防備，此刻便已經被他纏上。”

沈之玠凝視阿無點著腦袋意有所指的動作，又聽她潦草敷衍的后半句，嘴角若有似無地淺淺勾了勾，蘊著冷諷，“還是你覺得，看就看了，他不過是個癡傻兒，無所謂？”

阿無唇瓣翕動半晌，一句話都吐不出來，被問得啞口無言。

她承認沒有按規矩候在外守門，但誰也料不到素來最厭倦進后院被當傻子逗樂的葉有聰會進來，甚至大膽闖進溫泉池，胡言亂語說要找所謂的姐姐。

“不、不是，我沒有這么想，”她試圖辯解，揪著沈之玠袖口著急忙慌道：“您誤會我了！”

沈之玠無意再與她過多糾纏。

事實擺在面前，她非但沒有覺得自身有錯，卻反過來將罪名扣到她頭上。

唇邊弧度漸漸凝成冰冷模樣，她垂眸瞥向穿戴整齊的衣裙，云淡風輕地拂開阿無緊拽著她的手，淡聲道：“胡斯在哪？”

阿無沒得到諒解，臉頰羞愧地漲紅無比，斷斷續續答：“在...在前院。”

沈之玠掠過她離開，“讓他來找我。”

阿無懷疑自己聽錯了，嘴唇張圓，有些震驚地盯著她。這相貌稚嫩的小姑娘，竟能如此刁蠻無禮？說喚就要喚？

她啟唇便要質問，沈之玠則好似知曉她腦袋里想得亂七八糟，不等開口，就頓住腳步留給她一個薄涼背影。

“你家主子在教養下人這方面，委實不如他人一樣出眾。”

這話正著聽，平平無奇。

反著聽，處處譏嘲。

明里暗里將所有人都給繞了進去懟。

阿無登時氣得眼紅手抖。

-

胡斯在沉悶日光下找到后院湖心亭時，沈之玠正端坐亭中賞蓮。

換掉開始穿的木色粗衣，她身上只余一件淺紫色燕羽綢緞長裙，濃黑發梢被微風四拂輕揚，衣袂飄飄，潔白耳垂墜著的白玉明珠鐺鐺輕晃，小巧精致的臉龐微微傾側，整個人氣息溫馴純良。

胡斯暗嘆，果然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先前只覺她人長得漂亮些許，此刻換身衣裳，都不用打扮，氣質比之大靖皇家帝姬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姑娘找我？”他收斂心神，湊到沈之玠身旁坐下，低眸瞥見桌面散發著清甜香味的糕點，問：“不合胃口？”

沈之玠撩了撩眼尾，“嗯。”

她不喜吃甜，偏好辣口，然宮中規矩繁多，她鮮少有能按照口味吃食的時候。后來事務繁雜，連用膳都在書桌上解決。

沈亦言倒是好心給她送過兩次糕點，且親自前來，端的一副姐弟情深，憐她辛勞的虛偽模樣。

目光并無落點地凝視腳下郎朗清池里歡躍游動的錦鯉，她捻起小盒里堆放魚食，隨意撒進池中，“去羌州路上會途徑番月，到時你可以多備些外族奇裝。”

番月處于定周與羌州交界處，往來人多混雜，乃災禍多發地。

她細細叮囑，音調徐徐如柳絮柔和，撩入鼓膜，纏綿著沒來由的癢意。

胡斯默默地揉了揉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