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站著的人緩緩朝她走來,日光透過窗帷剪影,細碎斑駁的落到那人清致出塵的側顏上,散漫與寒冽交錯,他微微挑起岑薄的唇,似笑非笑:“我還以為你被大火燒死了。”
沈之玠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略微茫然的看向近前躬身退到宣宴面前的常峪,靜默片刻后,她望向更遠更深的回廊,指尖無意識地輕撫著桌面霧氣繚繞的茶盞邊緣。
廊檐下似有雀鳥筑巢,嘰嘰喳喳的叫聲在寂靜的深院里顯得格外聒噪,懸于空的穹頂鋪滿厚重鉛云,院子里起了風,吹得院中花叢沙沙作響,掀起一片秋日難見的碧浪。
她不該埋怨阿古達木,畢竟常峪是他至交,捎一程的事能幫就幫。
可再度被欺瞞出賣的憤怒與隱恨如密網將她悉數纏裹、絞緊,無數深重的陰影重疊,她手撐著額間褶痕,感覺自己仿佛陷入一場狼狽又無助的夢里。
等她緩慢回過神,宣宴已經站到她身前,手骨凸起的好看線條間重新綴了一個紫翡浮雕玉鐲,顏色雖重,卻將他清冷的皮襯得愈發白。
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琥珀瞳孔中沒有任何情緒,只占了身形上的“高高在上”。
沈之玠儀態得宜,仿佛真如他所說般愜意盈盈地挽起衣袖,有些敷衍地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坐。
宣宴沒動,他不動聲色地盯著她洗凈之后柔嫩的臉,目光游至她的眉梢眼角,再緩慢渡到細弱白皙的脖頸,那難得安眠的一夜便浮現于眼前。
他許久沒有一覺睡到天亮,自幼時起就比同齡人覺少,長大后徹夜難眠屬常有之事,十二三歲時母親聽聞香料有助眠又不傷身的作用,便替他尋來幾支香。
那白曇與木樨,混合池中葵的方子,是他自小用到現今唯一有用的方子。盡管它作用越來越小,他亦堅持用著。
驛站起火那夜,宣宴原先是想訓沈之玠商議香方一事,不曾想他在城主府與白邢然議事時,卻遙遙望見驛站充填的火光,幾乎要將整個番月點亮。
他回到驛站,暗衛稟報四處皆尋不到他的下落,看著那簇熊熊燃起的烈火,心底竟生出一絲微妙的,與羲和公主逝世時會有的可惜之感。
“你可知,驛站的人正在通緝你?”重新對著鮮活的沈之玠,宣宴唇邊噙著菲薄笑意,眼底氤氳懶散而嘲的戲謔。
“公子在說什么,”沈之玠回以他端雅大方的笑,神色從容,語氣更是沉穩淡定,“如果公子指的是那場火,恕我直言,奴婢替主梳妝是犯了錯,難道不可以罰么?”
她當時算準所有間距才敢下手,婢女若要近她身,必定會撩到她手邊燭臺。
與聰明人講話不用說全,宣宴眉尾輕輕揚了揚,作出似信非信的模樣,斂衽在她面前坐下,距離拉進,他秀頎的身形就算坐著于她而言依舊壓迫感十足。
沈之玠需得稍稍仰起頭才能與他平視,心下劃過抹惱意,聲音清脆道:“一屆丞相在他國私自扣押平民,不應當是為政者所作所為才對吧?”
和宣宴賣乖是行不通的,這人心腸硬得和石頭有的一拼。
她抬眸觸上宣宴那雙璀璨瞳眸,他亦凝神看著她,目光漠然疏淡,縱然鴉睫如扇,秀密齊整,也難掩蓋眸中自帶的三分瀲滟。
宣宴眸光淡淡地落到她指尖盤捻的菩提上,面無表情道:“姑娘這玉串品質一般。”
沈之玠額角突了突。
他這是攤開把商人身份擺到面前,明里暗里地提醒她此刻他僅僅是商文會的老板,并非大靖丞相。
“既是商人,宣老板又為何關我?”
“那晚的香不錯。”
宣宴如實告知,沈之玠指尖動作微頓,她心緒千回百轉,倒細細想起些同他有關的傳聞。
那時候宣老板尚小,還是大靖世家宣家大房所出的二少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偏偏換上失眠的病,因睡得差,影響到身體,人迅速削瘦憔悴下去,急壞了宣夫人。
她是聽師父柳明朗講起的這些,后來宣夫人聽聞好友建議找到萬世藥坊來求安眠香,她在后堂磨藥沒有見著人,只聽柳明朗同她說了許久的話,再接著將她磨好的藥裝包遞給宣夫人。
萬世藥坊從不出無用之藥,宣夫人把香帶回去后,宣老板的失眠癥便一日日的好起來。
彼時她已高坐藥坊高位,以柳明朗關門弟子的身份隨他接見各種或居廟堂,或普通的病人。
如今記起,宣宴或許才是她入萬世藥坊診治的第一個病患。
沈之玠細品他的話,將零碎的回憶拼拼湊湊成大致模樣,驀地心生一計。
在宣宴沒回過神來前,她用力擠出幾滴晶瑩剔透的淚珠,要落不落的掛在眼尾上,如稚童圓潤的眸子剎那紅了一圈,嬌滴滴地惹人憐惜。
“是,都是我為接近公子所為,那日聞到你身上的香便覺得難受,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一句話語調轉三轉,硬生生說得可憐又軟怯。
宣宴骨節分明的手虛虛握起搭著下頜,腕骨銀鐲滑落與玉鐲相碰撞出一聲細微脆響,長睫漫不經心地斂起,似在讓她繼續。
沈之玠心頭頓時梗住,咬了咬牙,她努力回憶以前父皇的妃子們沖父皇暗送秋波的模樣,對宣宴拋出個媚眼,小巧玲瓏的身軀朝他靠近,蔥白般的手指猝不及防地纏上他的脖子。
溫軟覆硬,煙視媚行,美人分外妖嬈。
她咬唇呵氣如蘭:“公子看我生的如何?其實我也是從這藻溪城的百姓,此番回城便是想回來看看親生父母,卻在半道聽到消息,說他們都死在災荒中。我孤苦女流,如今無依無靠,就想找個貴人傍身......”
“見到公子那日,我險些被拐進煙花流巷,好不容易才從那骯臟地逃走,卻不想公子拔刀相待。”
沈之玠越說眼眶的淚凝集的越多,說到傷心處頓時潸然淚下,哭得梨花帶雨,“公子好生薄涼。”
似是埋怨一句,話風又瞬間轉變,悲切哀痛道:“我實在不愿再過顛沛流離的日子,公子可否看在我凄苦無依的份上,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