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和香蓮聽香香這么一說,有些失望,張李氏盯著香香,臉上橫肉條子抖動了一下說:“冬天的也行!拿給大妞兒,充做陪嫁的四季衣裳,省得花費銀錢另給縫制!你身上這些衣裳雖是棉布,卻是細料,也不錯,給你妹妹每人兩件吧!”
香香鄙視地看了張李氏一眼,走去準備把大包袱給解開,李媼咳了一聲,嘆著氣說道:
“香香啊,還是那個軟脾氣,什么都當真——你娘說笑呢,你一個嫁出去又被休回家的姑娘,哪個未嫁閨女敢要你的衣裳?那可是要接了你的霉頭去,以后也是被休的命!”
香蘭香蓮聽了李媼的話,立刻滿臉嫌棄,忙退到張李氏身邊,搖晃著她的手說:“娘,我們不要了,再好看也不要了!”
張李氏氣惱地瞪了兩個女兒一眼,對著李媼沒好氣道:“娘!您別瞎摻合!您也知道我的難處,這么多個孩子要吃要喝,哪還能有銀錢給他們添置新衣?男孩倒也罷了,女孩兒,香香這里有就每人分兩件得了,咱們窮人家,信什么霉頭不霉頭的?我只信朦朧富貴,百無禁忌!孩子們有吃有穿,順順當當長大就是好!”
李媼也不看著張李氏,只閉上雙眼說道:“翠花兒,你年輕時候也算要強過一陣子的啊,眼角兒上挑,幾時貪過蠅頭小利?唉,終歸是嫁雞隨雞,嫁給個張大黑,這是你的命,我原盼著張大黑是個老實巴交的,誰知也不讓人省心……你有了自己的兒女,養(yǎng)兒育女卻讓你變成這個樣!娘也不怪你,娘體諒你,做娘的總是心疼兒女。”
張李氏難得地臉紅了一把,垂下眼簾說:“娘您提那些陳年爛芝麻做啥?我如今是比不得以前,我也老了!”
“我這把老骨頭還睜著眼,沒地兒埋呢,你就老了?”
李媼張開眼,朝張李氏伸出手:“今兒你和得喜他爹去辦了香香的事,那休書上都說些啥?拿來我看,你娘我小時候在大戶人家做過丫頭,也是認得幾個字的,看看潘家怎么損毀我的香香!”
張李氏瞥一眼香香,香香心砰砰直跳,趕緊裝做傷心難過,低下頭拿衣袖拭了拭眼角。
只要李媼把她的休書哄到手,翻盤的機會就贏得大半了!
人跟著休書走,休書在誰手上,她就歸誰管!誰叫她監(jiān)護人混淆不清,有父母在,卻又跟著外婆姓,當成李家的孫女養(yǎng)。
張李氏輕聲說:“娘不看了吧,這東西又不好看,怪磣人的……宰雞殺鴨了,一會煮熟,等得喜他爹供過祖宗,就吃飯了呢!”
李媼伸出的手顫顫巍巍沒收回去:“拿來娘看一眼!”
張李氏見實在拗不過老娘,只得從內(nèi)兜里掏出折成四方形、潘家給香香的休書,遞了過去:“娘您小心點,莫撕爛了,還要憑這個去辦香香落戶的事兒!”
李媼接過去,抖抖索索展開,瞇縫起眼,太近了看不清,放遠些還是看不清,老婆子雙手緊抓著那張休書,一口接一口地嘆氣,看幾個字又停下來抹淚,總也看不完,張李氏等了半天,不耐煩了,伸手想收回去:
“娘不看了,您眼睛又不好,我可沒空在這兒陪著你!”
李媼抬眼瞪她,怒道:“合著我自己的孫女兒,出了什么過錯都不能知道?你有活兒自去做,一會再轉(zhuǎn)來拿,這一張紙又不是銀票,吃不得咽不下,我還能吞了?”
張李氏又看了看香香,香香仍低著頭,張李氏見李媼把休書抓得死緊,怕硬搶反而撕毀,只得由著她,心想左右老太婆又不會飛,就讓她多看幾眼又如何?便叮囑香蘭和香蓮陪著姐姐和阿婆,自己先出去,一會再來。
張李氏走得一小會,李媼對香蘭和香蓮說道:“香蘭去看看,你娘可是把雞鴨同煮一鍋了?阿婆不能喝鴨肉湯,想喝點雞湯,去讓你娘把雞鴨分開煮,給阿婆留碗雞湯,阿婆牙不好,不吃肉也罷了,一只雞也沒幾塊肉,都不夠你們這些孩子分的。香蓮幫阿婆去菜園子撿幾片香菜,洗洗干凈放湯里,都去吧!”
兩個女孩有點不情愿,閑坐著多好,干嘛又支使人?
阿婆稍微提高聲音再催兩次,姐妹倆才悻悻地推門出去了。
待房門一闔上,李媼便把休書遞給香香,香香接在手中快速掃了一眼,按原樣折好,彎腰塞進薄布襪子里,然后緊張地站起來對李媼道:
“阿婆,我先跑出去吧?跑出這個院子,在門口大嚷起來,招來人多圍看,若是阿土叔過來就更好了,讓他送我們回下柳村!”
香香想要倚賴的另一個人就是阿土叔,李媼的干兒子。
李媼擺擺手說:“你這樣一跑出去,鬧起來,你這些東西怎么辦?要給他們扣住了,明天你穿什么?用什么?不著急,現(xiàn)在日頭西斜,家家戶戶燒火做飯,有人要給我送米湯來了!”
見香香不解,李媼笑了笑:“張家孩子多,牲畜也多,我想喝口熱燙濃稠的米湯不容易,你阿土叔家的孩子們天天給我送米湯,看看今天來的是誰,教他立馬回去請你阿土牽牛車來,人和東西一起走!”
香香略微松了口氣:“阿婆的寄兒……阿土叔待我們真好!”
李媼點頭:“可不是?你小的時候他盡心照顧你,到他年老做不動活兒了,你也要記著常去看看他!阿婆年輕時候命苦,是阿土的娘把我?guī)У较铝寮藿o你阿公,有一個安身之地。阿土與你娘同年,可憐他娘死得早,后娘心狠,小時候吃不飽穿不暖,時常跑到我們家……如今他也好了,雖說是到黃麻村來倒插門,可這家老老少少當他是主心骨,尊重他,日子不富裕,過得卻是實在,不像張家這么亂!”
香香問:“阿婆得的是什么病,張家既然接了阿婆來,連口熱湯也沒得喝,那給不給請郎中診病,買藥吃?”
李媼嘆氣道:“家里花費大,沒錢請郎中,躺著躺著一直到現(xiàn)在……我這也不是什么大病,去年秋天跌了一跤,每天起床就難得很,渾身疼痛,沒力氣,可還能吃能喝。你娘和張大黑把我接來,我原是不想的,拗不過他們,來了也只是關在屋里,一日三餐送過來,湯湯水水連粥帶菜一大碗,吃著不是個味兒。張家孩子多,吵吵鬧鬧,輪不到我這病老婆子上桌,他們家的米湯是誰煮飯誰喝,不喝就倒去喂豬,我問了才有,不問,沒人惦記著屋里有個病老太婆,后來是你阿土叔來看我,見到這情形,以后每天都讓家里小子送一碗剛出鍋的米湯,做了什么好吃的,也送幾口來……我啊,還是愿意住在自己家,想吃干的就煮兩口高糧飯嚼嚼,想喝稀的就熬粥,慢慢爬起來摸索著總能做得到,可你娘接了我來就不送回去,說是沒人陪著不放心。”
香香握著李媼的手:“阿婆,我回來了,我們回下柳村去,香香和大槐陪著阿婆,一家子再不分開!”
李媼點了點頭,壓低聲音說:“你阿土叔也說等到秋天他活兒松了,就送我回家,他一天過去看我一趟!”
香香感動:“阿土叔最好了!”
李媼卻有點感傷:“可惜長得粗糙些,被你娘嫌棄,當初阿婆想把你娘給他,你娘怎么也不肯,他都不嫌你娘嫁過兩次,后來是你娘東跑西竄的……他死了心才倒插門在黃麻村給人做后爹,你娘回村也被壓著嫁了張大黑,兩個人從小一塊長大,不成一家,卻還是要湊在一個村,這是命啊!如今阿土過得比你娘好,他自己生有一個丫頭兩個兒,扶養(yǎng)的前頭男人的三個小子,個個把他當親爹看,又孝順又聽話,好心總有好報,阿婆為他高興!”
香香默然,對張李氏徹底無語,丟棄守望多年癡情的丑阿土,到頭來嫁給張大黑,還不是一樣又黑又丑又窮?
李媼猜得沒錯,不大一會果然有個穿青色粗布衣,二十歲左右相貌樸實身材健壯的年輕人拎著個竹籃子,由張家老小領著推開門,笑呵呵喊了聲:
“阿婆!”
看見香香從床沿站起,年輕人稍微遲疑一下,腳步卻不停,走了進來,從竹籃子里取出一只瓦缽遞給李媼,笑著說:“阿婆,這是剛煮開舀起的米湯,阿娘讓我順路送過來,一路晾著也不很燙了,您趁熱喝!”
“鐵錘啊,你爹在家嗎?”
聽到李媼發(fā)問,香香便留意再看那年輕人,他就是鐵錘?長這么大個了。
鐵錘回答:“阿爹帶著大哥二哥和四弟去砍木頭還沒回家,”
“你爹他不在家?。堪ρ?!”
李媼很失望,又忙著指揮香香:“把窗臺上那大碗拿來盛米湯!”
鐵錘倒也細心,聽出李媼語氣里的失望,問了一句:“阿婆要做什么?我阿爹不在家,有事您跟我說啊,我和小弟趕了牛車在外頭,正要去下柳村借樣東西,您要有事就先辦您的!”
香香聽他說正要去下柳村,有現(xiàn)成的牛車在院門外,頓時一喜,忍不住追問了一句:“你是說,你現(xiàn)在馬上要去下柳村?”
鐵錘掃看香香一眼,點頭:“是啊?!?/p>
又小心問李媼:“阿婆,這個是……您親戚?。俊?/p>
李媼笑了:“你這孩子,看好了,這是我孫女香香啊,你小時候時常去下柳村找她玩,不記得啦?去年香香回來住一個月,你去了你親爹父母家?guī)兔ψ鍪?,沒見著她!”
鐵錘哎呀一聲,這才轉(zhuǎn)過臉來仔細打量,香香嫁去上柳村之后,兩人幾乎沒再見過,他記憶中的香香是個單薄但很精神很秀氣的小女孩,怎么也不能跟眼前這個瘦筋筋的白發(fā)女人相符??!
但阿婆不會亂說話騙他,鐵錘趕忙賠不是:“是香香???你頭發(fā)怎的白成這樣?我……我看不出來!對不住了!”
香香笑笑:“不用道歉,你幫我一個忙就可以了!”
鐵錘問:“什么忙?我一定幫!”
這時蹲在角落里觀察蜘蛛的大槐跑過來,依偎在香香身邊,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盯著香香手里的碗,香香才想起混亂一天,兒子都沒吃上午飯。
李媼忙說:“快把米湯趁熱給孩子喝了!”
“可是阿婆您?”
“阿婆沒事,孩子餓不得!這個碗叫香蓮洗過的,阿婆也沒有大病,吃得!”
香香就把碗遞到大槐嘴邊,看著兒子一口接一口急忙吞咽,她眼淚再一次滴落——多懂事的孩子,他感知得到娘親心煩,餓了也不作聲,聞到米湯香氣這才走近來。
李媼也長嘆口氣:這孩子不吵不鬧,溫馴乖巧,就像小時候的香香,要是讓他落在張家,每天跟張家那些孩子搶食,那得多遭罪啊!
李媼看了看門邊,剛才領鐵錘進來的張家小子早不見了,她一把抓住鐵錘的手,小聲說道:“孩子,你既是要去下柳村,就順路把我們祖孫三個帶回去罷!香香生了病才變這樣,去年頭發(fā)還沒這么白的,今年全白了,也不瞞你,是給潘家休了!香香她娘和張大黑去把她接回來的,我可不能讓香香住在張家,得帶她回下柳村去!”
鐵錘聽到香香被休回家,楞怔了一下,同情地看看香香和大槐,毫不猶豫點頭:“張家一大家子人,是有些亂,香香和孩子住在這兒不合適,走吧!我送你們回下柳村去!”
他說完就彎下腰來要背李媼,李媼忙擺手,指著另一張床架上的幾個大包袱:“趕緊地,先把那些扛出去,那是香香和她兒子的衣裳被褥!下柳村屋里什么都沒有,這個被褥是一定要帶走的!”
男人力氣大,做事就是爽快,鐵錘肩背手挽,跑兩趟就把幾個包袱都扛到院門外的牛車上,讓他小弟鐵巖看著,又再轉(zhuǎn)回來,把李媼背起就走,香香牽了大槐,緊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