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濤在公司的“萊茵電信客戶部”工作。他是部長老孫手下最得力的“三駕馬車”之一,負責無線網絡產品的銷售。
他在辦公室的地下車庫找到自己的車。上車,正要按響發動機,手機響了。
電話那頭是“三駕馬車”的另一駕,負責技術方案與服務的技術主管張文華,他問:“土人,在哪里爽?怎么沒來看球?老孫拉著大家TeamBuilding(團隊建設活動),就你溜了。”
路文濤語調輕快:“傻逼,我跟老孫請過假了。本來說好復活節帶老婆孩子去荷蘭玩,結果放四天假加了四天班,這段時間也天天加班。你們出去花天酒地,我早點回家。”
張文華說:“花天酒地個屁!杰瑞和兩個來支持我們測試的研發兄弟被警察抓走了,我剛啃了一口豬手,喝了半杯‘Altbier’,就接到電話,現在去警察局路上!”
豬蹄配酸菜、精釀老啤酒“Altbier”是路文濤每次去老城的最愛。饑腸轆轆的他剛要咽口口水,就被張文華的話嚇一跳:“杰瑞被警察抓走了?什么情況?什么時候的事情?我下班前還給杰瑞打過電話。”
“就剛才!三個土人加班‘路測’,沒在意自己連續幾天晚上開車繞著別人家門口轉,被德國人當作踩點的賊,報警了。”
“靠!在哪個警察局?我現在過來。”
“你過來有毛線用?應該問題不大,德國法律沒說不能在公共道路上兜圈。我拉著公共關系部的德國佬去搞掂,你在家陪雨霏吧!”
“也行,那你搞掂,有事打我電話!”
浙江人張文華個子不高、腦袋不大,但思慮周全,做事細致,路文濤信任他。
從中東到北非到西歐,路文濤在迥異環境中遇到過太多古怪。誰知道這三人在被當賊抓的過程中發生了什么?他心里不踏實。但確實,有張文華,有公共關系部的德國人,他現在去警察局“沒毛線用”。
路文濤繼續驅車回家。
“喜馬拉雅B項目”對“萊茵電信客戶部”的要求是利用無線通信網絡一代接著一代演進的契機,在德國替換掉“萊茵電信”正在使用著的,上一代的,由西方競爭對手提供的無線網絡產品。“偉中”的既定目標是其無線基站在“萊茵電信”至少占到40%的市場份額。
路文濤是這個子項目的責任人,這是他當下最重要的任務,也是將來公司視他為英雄還是狗熊的最重要衡量標準。
競爭對手占有在“萊茵電信”網絡中運行著的無線基站的絕大部分份額,他們當然想繼續守住經營多年的山頭。而“偉中”只有打破壟斷,才能夠擴大自己的市場份額。雙方不可避免要直面競爭。良性的商業競爭是這個世界活力與進步的源泉之一。
為了驗證“偉中”的產品,獲取客戶上上下下的充分認可,他們在杜塞爾多夫先建了個小規模的驗證性質的網絡。
無線通信網絡性能測試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路測’,通常是測試人員駕著車,使用專用軟件去測試手機的信號強度、話音質量、接通成功率、切換及接入的過程等等。
小胖子杰瑞是常駐德國的工程師,他和兩個從深圳總部過來支持的研發工程師正是在測試、分析、優化他們這張試驗網絡的性能。
沒料到他們異于常人的行為被路邊的居民當作賊而報了警。
“偉中”為了促使中方員工更好融入當地,在社會環境較好的歐洲等地已經實行了住宿社會化,公司不再提供宿舍給外派中方員工,而是給予住房補貼,大家自行租房居住。
路文濤一家人租住在一個獨棟小屋中。
他把車停在了那幢有著灰藍色人字屋頂、白色外墻房子外面。打開后備箱,從車里搬出一個換下來的冬季輪胎,往房子里面滾。
三歲的女兒路雨霏圓嘟嘟的臉、櫻桃小丸子的發型,戴著一頂男孩們戴的船長帽。一見爸爸推著個輪胎進門,她沖過來撲在輪胎上,頭上的帽子飛出老遠:“老爸,你為什么把輪胎滾到家里來?我來幫你!”
“哎!別幫倒忙!老爸先把輪胎滾進去再和你玩。”
妻子吳儷儷早就習慣他的各種爽約,仍然表達了一句嗔怪:“你不是說今天早點回來吃餃子嗎?打你電話還一直占線?”
“今天不算晚吧?”路文濤想著與謝國林、錢旦閑聊而消磨掉的時間,心虛,趕緊裝出理直氣壯樣子:“TMD!一到下班的時候就電話不斷,一接電話時間就過去了。”
“文明一點!別出口成臟,帶壞寶寶。”
路文濤把輪胎滾進一樓往二樓樓梯下的儲藏室,路雨霏緊跟著他,往里擠。
他把輪胎放好,轉身一把抱起女兒:“來,‘公主抱’!”
兩個人來到客廳,雨霏在路文濤雙臂上愜意躺著,輕聲說:“嚇媽媽!”
路文濤心領神會,面對著吳儷儷,突然作松手狀,把雨霏往下一掉,然后一邊緊緊接著女兒,一邊夸張叫道:“哎呀!抱不住了,掉下去了!”
吳儷儷配合地驚叫:“哎呀!嚇死我了。”
路雨霏開心不已:“老爸,‘球抱’,嚇媽媽。”
她說著掙著下來,跑到沙發上,跪著,再彎腰,把頭往膝蓋里藏,把自己團成一團。
路文濤走過去,一把抱起團成球狀的她,故伎重演,裝著抱不住:“救命吶!小屁孩掉地上了!”
吳儷儷過來一起抱住女兒:“來了來了,媽媽來救你啦!”
小雨霏更加開心:“老爸,再換個抱法,倒著抱!嚇媽媽!”
吳儷儷說:“好啦!我去煮餃子啦!吃完飯再玩。”
路文濤說:“你下餃子吧,我再去拿一個輪胎進來。”
路文濤出門,滾著第二個輪胎的時候,手機又響了。
張文華說:“土人,情況不妙!我們到警察局的時候,杰瑞已經被放出來了,但是兩個研發兄弟麻煩有點大。”
路文濤心中另一只靴子落地。他把輪胎放倒在路邊,一屁股坐在輪胎上:“咋回事?說!”
“他倆被警察抓的時候,說他們在‘工作’,警察一看他倆是‘商務簽’,把人扣了,現在不是賊的問題,是非法務工的問題!”
各個國家均有自己嚴格的簽證管理的法規,普適規則是持有“工作簽”的人才能在當地合法工作,持有“商務簽”的人只能參加會議、談判、展覽、參觀等活動。持“商務簽”工作并接受雇主的薪水,雇員和雇主雙方均違法。
“偉中”在海外逐一突破、快速發展的時候對來自國內的人力資源的需求既多又急,雖然公司對各個子公司合規經營有越來越嚴格的管理要求,但總是有些短期出差的場景本身就在模糊地帶。
路文濤說:“不至于吧?又不是在機房,又不是在辦公室,開著車在路上也會被人抓用‘商務簽’工作?”
“這兩兄弟英語不好,又要展示臨危不亂,拼命叨叨他們不是賊,而是在為‘偉中’和‘萊茵電信’工作,在為豐富德國人民的溝通和生活而工作。總之,他們的英語水平差是差,但是足夠各種強調自己是在‘工作’,說服警察把他們拿下。”
“傻逼!你平時怎么教杰瑞的?”
“杰瑞被警察一把按在車前蓋上,額頭上磕出個大包,被磕懵了。”
“現在解釋不通了嗎?”
“解釋了,沒搞掂!今天晚上撈不出來,可憐兩個小兄弟要在警察局過夜了!不過,溝通好了,不會連夜把他們轉移走,今晚單獨關一間,不會被人‘爆菊’。明天我寫個正式的公司證明,拉上‘法務’和外部律師一起去搞掂。”
路文濤擔心:“做賊還好,個人行為,歐洲現在遍地小偷,德國人總不會質疑‘偉中’是一個盜竊集團?拿‘商務簽’工作,別害公司被移民局盯上,影響今后辦簽證。現在來出差支持的人這么多!”
“影響今后簽證?我擔心移民局明天來抄家,把所有沒有‘工作簽’的人全給抓起來,驅逐出境!”
“你說你們省啥錢?不能雇個熟悉環境的當地司機帶著他們‘路測’?找個帶路黨啊!非要三個中國人在外面兜圈?”
張文華幽怨地說:“你以為我沒想到嗎?找了本地司機,給人家開到四千歐元一天,人家還是不愿意干。說像我們這么一整天開著車兜圈,壞前列腺!壞腰!說他們沒辦法做到像中國人這樣能干活。”
路文濤的手機有電話進來,發出“嘟嘟”提示音。
他瞟了一眼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號碼,問張文華:“你給老孫匯報過了吧?”
張文華說:“匯報過了,我現在回老城他們那邊去。”
路文濤說:“羅小祥和老孫在一起吧?羅小祥打電話給我,應該也是這個事情,我先接他電話,等下到老城來找你們。”
“你現在還過來干什么?在家里陪著她們吧!”
“靠!我是以為會在家里清靜一晚上,你們這幫傻逼不是又整出事來了嗎?”
“我們整出事來了?你良心被狗啃了?兄弟們可是為了你路總的項目!”
偉中公司的組織結構中存在各種矩陣,典型之一是以專業為縱線,以項目組為橫線的矩陣管理。杰瑞按照專業看,是張文華管理的技術工程師,按照項目看,投入在路文濤的項目中。兩個人一縱一橫,共同承擔管理責任。他們不是互相甩鍋,只是兄弟間逗趣。
羅小祥的電話鍥而不舍要進來。
羅小祥就是老城的那家餐廳里,穿著丹寧色“杰尼亞”西裝的那位年輕人。他是“三駕馬車”的第三駕,負責“萊茵電信客戶部”的固定網絡產品的銷售。
年方29歲的羅小祥已經連續兩個半年的績效考評結果是“A”,正得意中。
客戶部的幾個Leader中每次考評只能打出一個“A”。羅小祥和路文濤、張文華不一樣,他急于“后浪追前浪”,每一次都很在意那個“A”。
路文濤接通電話,羅小祥大著嗓門說:“哎呀,路總,你終于接電話了!昨天公司剛開會強調合法、合規經營,我們怎么就鬧出這么大的事情來啦?”
他故意大著嗓門在老孫身邊說完這句,才起身往酒吧外僻靜處走。
路文濤不耐煩:“有多大的事情?一場誤會,明天一大早去把人領出來。”
“路總,你不重視啊?萬一我們公司在德國因為非法用工被查封,你說是多大的事情?別說公司在社會信任上遭受到的損失,我們地區部可是一心想著今年要超過亞太,成為海外收入最高、績效最好的地區部!”
“羅總,你講得無比正確,能不能具體指導一下,該怎么辦?怎么解決問題?能動用你的資源把人趕緊撈出來嗎?”
“路總,叫我小祥!我只是傳達領導通知。孫總要我交待大家,明天從公司來出差支持的、沒有‘工作簽’的人一律不要在辦公室出現!以防移民局過來,查到一堆‘商務簽’的人在辦公室,解釋不清楚。請各位主管立即、親自電話通知到每一個人!”
吳儷儷把電視機調到了一個動畫片頻道,令得吵著要出門幫爸爸滾輪胎的女兒安靜下來。她自己站在窗口,望著屋外坐在輪胎上的路文濤。
她已經習慣眼前這樣的畫面,路文濤知道自己在講電話時,嗓門會不自覺變粗,臟話會不自覺迸出,他常避開寶貝女兒,呆在屋外講電話。有時候踱步在草地上,有時候站在垃圾箱邊,有時候坐在馬路牙子上。
子夜深圳。
錢旦和謝國林的家安在相鄰小區。這天謝國林想著在公司班車上,利用路上時間補睡一覺,就沒有開自己的車去公司。晚上加完班遇著了錢旦,他正好搭個便車回家。
兩個人結束了和路文濤的“電話會議”,開車離開公司。
錢旦不怕在老兄弟面前露怯,問:“我真不是很清楚無線產品,公司在歐洲到底靠什么打開局面的?不僅是價格低、人力投入大吧?”
謝國林自信地說:“產品有優勢!我們的無線基站,‘2G’、‘3G’和‘4G’可以集成在一起,插不同的板子就能支持不同的制式,已經領先業界1、2年了。”
他怕錢旦不知其所以然,補充道:“也就是說我們的產品集成度高,一套設備能夠實現別人要用幾套設備才能實現的功能。我們可以從融合、綠色、寬帶、演進四個方面幫助客戶降低網絡‘TCO’、提升運維效率。”
“TCO”即“總體擁有成本”,是指從產品采購到后期使用、維護的總成本。謝國林講的降低網絡“TCO”,已經有別于對中國的舊印象中,僅僅構建在低人力成本上的低價格帶來的成本優勢。
錢旦若有所思,說:“公司總是能抓住特定時代的契機,我覺得挺了不起的!當初在原油價格暴漲、‘911事件’之后阿拉伯世界向東看的背景下改變了中東北非的市場格局,現在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在金融危機、歐債危機之后,西歐運營商在控制成本方面更加迫切,我們產品和解決方案的演進正好又滿足了客戶的需求?”
謝國林驕傲地說:“是的!我們現在是憑借產品和解決方案的先進性,在網絡演進的過程中幫助客戶降低成本,既降采購成本,又降運維成本,還降演進成本。”
錢旦說:“你今天參加的印尼項目分析會,是‘爪哇移動’那個幾億美金的大項目吧?記得我剛到中東北非時,一個國家年銷售額過億要大慶祝,現在一個項目動不動就幾個億美金了。”
謝國林說:“亞太的兄弟不服歐洲以喜馬拉雅山自居,不服他們只是山腳下的其它地區部。他們啟動了一個‘黑土地項目’,意思是他們才是肥沃的黑土地,才是公司最大糧倉。以前我們在伊拉克的兄弟劉鐵也在‘爪哇移動’項目,做區域經理,最近項目進度延誤嚴重,今天開會我把他給罵了一頓。”
“喲,你開始擺機關領導威風了?”
“并不是。他在那里狂講客觀原因,領導臉色越來越陰沉,我趕緊搶先罵醒他。不然領導當眾收拾他,更尷尬。”
南坪快速路上只有他們一輛車,車駛上轉沙河西路的立交橋。錢旦常在夜里加班后獨自回家,他特別欣賞這一段高高低低、昏黃路燈照射下的山坡、公路、樓房、路過的火車,欣賞城市之美。
午夜的收音機輕輕傳來一首歌,錢旦擰大了收音機的音量:
一路上與一些人擁抱
一邊想與一些人絕交
有人背影不斷膨脹
而有些情境不斷縮小
,,,,,,
每個人都是單行道上的跳蚤
每個人皈依自己的宗教
每個人都在單行道上尋找
沒有人相信其實不用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