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鳥叔”跳著“騎馬舞”,唱著“江南Style”,憑著覆蓋越來越廣、速率越來越高的互聯網以及網絡上的視頻網站、社交媒體活躍在全世界的手機、電腦、電視上。不到半年,“江南Style”成為了互聯網歷史上第一個點擊量超過10億次的視頻。
“鳥叔”迅速火遍全世界的背后,“偉中”和它的競爭對手、合作伙伴們幫助電信運營商打造的,速率越來越快、覆蓋越來越廣的電信網絡是默默的貢獻者。
錢旦不喜歡那個油頭粉面的韓國人。這些日子他唯一娛樂時間就是每個星期五晚上看一集“中國好聲音”。他輕易地被每個歌手上場前那段勵志“雞湯故事”感動,他為場邊加油的親友團的激動而激動,他喜歡丑得有味道的吳莫愁。
他壓力越來越大,工作不僅霸占了他的大腦,還滲入血液,無時無刻不流淌在血管中。盡管如此,他仍然和他的領導怎么樣也“尿不到一個壺里去”,這令他持續“胸悶”。
他在長沙出差,晚上和同事在城東吃飯,飯后獨自去了城西的湖南大學。
湖南大學是他的母校,岳麓山上是他和秦辛初吻的地方。這里,也可以說是他出發的地方。
湖南大學的校園沒有圍墻。出租車在岳麓山下的“東方紅廣場”停下,他沒有往山上走,而是順著麓山南路、牌樓路而下,往湘江去。
他讀大學時候,“東方紅廣場”邊上有個自卑亭。牌樓路邊滿是夜宵攤、小飯店、錄像廳、租書店、桌球室、卡拉OK、電子游戲廳,史稱“墮落街”。
如今的街道干凈、整齊,再沒有昔日那些少年的身影,只有栽上不久的歪脖子樹。
暑假夜晚,更是清靜。他一個人走著,記起網絡上一首打油詩,詩云:“前不見自卑亭,后不見墮落街,念時光之匆匆,獨愴然而小弟弟下。”
他又覺得搞笑,又突然從心底里生出些許憂傷。
來到湘江邊上,正好遇見橘子洲上煙花表演的尾聲,一組綠色、紫色、橙色的煙花在湘江上的天空中綻放,燃燒一瞬間,然后,落入冷清。
公司業務發展很快,組織結構隨著持續變革,再加上干部管理的“強責任結果導向”,導致各個部門主管變化得快:要么去了新的戰場,要么隨著組織變革換了位置,要么達不成目標下課了,要么打了漂亮仗被迅速提拔了。
錢旦在“偉中”十余年間換了七、八個直接主管,并非都是彼此一見鐘情,但他總是能想辦法在保持良好績效的同時有效溝通,把領導給整明白。
這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遇到了所謂職業危機,盡管他上半年的“KPI”完成得不算差,仍然得不到認可,領導對他說的、做的一切充滿質疑,下意識的挑戰。
他不是“玻璃心”,2000年剛進公司時遇到部門缺人,完成電信基礎知識培訓之后去部門報到的第二天就被扔去了國內一線項目組。
項目組中帶他的師傅盼著機關派援兵來救火,盼來盼去,發現來的是個新兵蛋子,非常不爽。錢旦每次請教問題,師傅回答從不超過三句話,其中一句必然是“TMD,你連這都不懂?!”
他沒有崩潰,幾乎不眠不休地學習,發郵件給自己讀到的每一份內部文檔的作者去請教細節,很快就能夠獨當一面。
一年之后,因為組織變革帶來的人員調動,他和師傅分別在兩個省份。某天,師傅突然電話過來請教他問題,等他答完,師傅虛心地說:“TMD,我年紀大了,腦子轉不動了,好好干,未來是你的。”
但現在,“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感受驅之不去,他有些氣餒。
這么多年他一直為同一個產品線服務,算是一個人緣不壞的“老桿子”,最近總有人來好意提醒他。
上個月底有人告訴他,領導在一個飯桌上背后指責他“沒有責任心”。這令他郁悶。
他知道原因在于自己在一些業務策略上有不一樣看法,他對領導的設想沒有附和也沒有行動。他反思是過去的一路順利令自己內心驕傲,以為自己的觀點才符合業務本質,托大了。但是,“沒有責任心”?他覺著是為了要“殺人”而“誅心”。
這個月初有人提醒他,領導在一個酒席上對其他同事說“像錢旦這種不把我當兄弟的,哼!”這令他沮喪。
從前,不管你是誰的兄弟,只要能夠做好事情就會受青睞。他喜歡“偉中”,亦是因為盡管自己缺乏長袖善舞的天賦,學不會站隊、跟人,還是可以一直受到上下左右的好評與激勵。
他在人際關系上是一種閑散的心態,從來沒想過站隊。過去十年可以順風順水,如今卻突然被拷問這么一個“是不是兄弟”的問題?
是因為過去公司人少,大家聚在一起,打下一個山頭就分享一個山頭的酒肉,而如今公司大了,機關里山頭多廟多,每個廟想著怎么分到更多的香火錢,怎么凸顯自己的無比重要,單純的風氣就不再了?
還是因為自己過去長期在一線,得失錯漏簡單明了,并不了解機關各個廟里方丈們之間的利益爭奪,自己回機關后學習不夠、進步慢了?
或者是自己的性格根本就應該重返海外一線常駐?老兄弟路文濤已經在海外十余年,仍樂在其中,謝國林也為了賺錢“二出宮”了。尤其老謝一走,自己受到觸動,那種逃離廟宇,行走江湖的沖動又在心底里若隱若現。
昨天晚上他和路文濤、謝國林又開了一個“電話會議”。這次是路文濤為準備他即將到來的項目交付向高級項目經理老謝請教,他倆聊完了覺得錢旦似乎銷聲匿跡一段時間了,就訂了一個電話會議,把錢旦拉上了會。
錢旦講了他的“胸悶”,他說:“TMD,前一個領導說我最大的優點是責任心強,換成這一個,我變成沒有責任心了?”
三個人之間從來直言不諱,老謝說:“你要管理領導啊!最差的管理是只管理下屬,中等的管理是要管理同僚,最好的管理就是要管理好領導,得讓領導理解你的業務,與你同欲。”
錢旦不爽:“你咋變得爹味十足呢?我努力溝通過多次了,沒用!現在公司這樣的事情你見得少了?今天這個領導說你行的時候,你是不行也行,明天那個領導說你不行的時候,你是行也不行!如今不幸輪到我了,咋辦?”
路文濤說:“咋辦?樹挪死,人挪活,趕緊逃唄!你守著同一個產品線這么久了,為什么不換個部門呢?”
老謝說:“是啊!我們項目管理能力中心缺人,你要不要調過來?”
錢旦問:“過來干啥?”
老謝答:“現在我們的大項目管理還是過于依賴個人英雄主義,項目交付一搞不掂就是把項目總監、項目經理換掉,就是讓公司領導親自下來督戰,堆人。公司想在方法、工具上改進得更快,比如把‘數字化交付’的步子邁得更快一點,現在正缺建設未來的人,來不?”
“建設未來?就是在機關寫‘PPT’?”
“不會,在大項目中邊戰邊輸出。你過來肯定是先把你丟到一個大項目中,帶著任務去練,練死了拉倒,練不死的話回來交作業,燒不死的鳥是鳳凰唄!要不要來涅槃一把?”
錢旦向來不懼快意恩仇的戰斗,只怕不知所以的磨耗,他頓時動了心:“你幫我推薦下唄!不知道這邊會不會放?”
今天下午老謝來了個電話,說他向部門主管推薦了錢旦,他那邊的主管清楚錢旦的歷史,樂意接收,只要這邊肯放人。
錢旦擔心現在的領導從對方嘴里突然得知自己想走,對自己更不爽,他下班前給領導發了個郵件,郵件寫長又刪短,說明了自己想換個部門的意愿。
等回復的心情難受,他看看時間尚早,給領導撥了一個電話。他從來是服從組織安排、四海為家,并不擅長這樣的溝通,有些緊張:“朱總,我是錢旦,你方便嗎?”
“你說。”
“是這樣的,我下午給你發了一個郵件,不知你收到了沒?我在軟件干了很多年了,想換一個地方。”
“我看到你的郵件了,你目光要放長遠一點,我們產品線馬上會有很好的發展,很多人找我溝通,想調動過來。”
“朱總,我不是懷疑部門的前途,只是我個人想換個環境。”
“我知道了,你有其它事情嗎?”
“沒有,謝謝朱總。”
那邊掛了電話,錢旦更想逃了。
他記得公司第一年組織自我批判會時,上級建議他對人柔和一點,不要太強勢;同僚說他整天一副“見人殺人,見鬼殺鬼”的模樣;下屬說他太急躁,給人的壓力太大。現在自己打起電話來怎么變得這般拘謹?不能再這樣過日子了!
他轉身再向岳麓山走去,一直走到“愛晚亭”,他才停下來,發了一條“騷氣十足”的“微博”:
“我穿過墮落的街、自卑的亭、登高的路,忍住我所有憂傷和喜悅。煙花在身后升騰,照得亮前頭的路么?”
埃及,開羅。
曾子健送吳錦華去機場。
吳錦華要調回機關。曾子健說自己在一周后也會回國。她以為他是因為她的調動而決定了回國,聽了開心,說:“好呀!好呀!我們兩個一起走,我從來沒有和你一起坐過飛機。”
他毫不遲疑答應,訂了同一個航班,臨了卻說有事情沒有處理完,自己得晚一個星期走,要改機票。其實是他清楚詩詩一定會來機場接他,與其到時候面對可能同場的兩個女人而傷腦筋,不如提前找借口規避風險。
他怕吳錦華的感受不好,怕詩詩有所察覺,更怕自己的生活陷入一地雞毛的狀態。
吳錦華要走的那天一早離開自己宿舍,去曾子健住處和他云雨了一番。
他們去尼羅河邊的“Friday’s”餐廳吃午飯,那家餐廳全名“T.G.I.Friday’s”,意思是“ThankGoodness,It'sFriday's(感謝上帝,又到星期五了)”,是曾經在開羅的“偉中人”熟悉的地方。
吃完飯,站在路邊等出租車,曾子健的手機響了。
他接了,是詩詩來的電話,他意外,詩詩一般是等他電話回家,極少主動打到埃及來。
詩詩語氣興奮:“老公,你最后訂的是哪天的航班?你把航班號發給我呀!我把時間空出來,把兒子安排給爸媽,我到香港機場來接你,我們在香港住一晚上,過下二人世界再回家呀!”
曾子健瞟了一眼吳錦華,她離得有一步遠,幾輛出租車從他們身前駛過,吳錦華沒有揮手攔車。
曾子健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在詩詩聽起來沒那么生硬,在吳錦華聽起來沒那么溫柔:“好啊,我晚一點把航班信息發給你。”
曾子健掛了電話,趕緊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心里嘀咕:“這小姑娘在工作上優秀,在生活中真是處處需要人呵護,時間這么緊張了,她不知道自己伸手攔一輛車,非要等著我來。真要是和她長相廝守,時間長了,我能照顧好嗎?”
他倆上了出租車,往吳錦華的宿舍去。車到了離她宿舍不遠的迪格拉廣場,他下了車,走進路旁花店,她繼續回去。
“偉中”在社會局勢不穩的埃及尚未實行住宿社會化,她住公司宿舍。她怕室友覺得奇怪,早上沒有把整理好的行李帶出來,她要回宿舍拿行李,然后在同事們歡送下,堅持一個人坐上訂好的公司的車離開,然后在這個路口再捎上曾子健,他將陪她去機場。這是她計算好的告別開羅的最后時刻。
每次與曾子健幽會,她都會在腦子里想象完美計劃:去哪里逛街,去哪一家餐廳吃飯,看一場什么樣的電影,在哪里散步,甚至聊一些什么樣的話題。
曾子健經常打亂她的計劃,他的計劃永遠只有一樣:上床。
女人的世界與男人的世界常常不一樣,即使那一刻他們并肩站著。
剛才在“Friday’s”餐廳門口,她正準備招手攔車,曾子健的電話響了。他手機的音量不小,她離他不遠,聽見了電話里說的每一個字。
她有些恍惚,午飯之前,這個男人還在自己身體里,此刻卻在自己身旁與老婆商量著他們的二人世界。
不久前,在尼羅河對岸“四季酒店”的床上,他問她“你對我們,期望是什么?”她回答:“是滿足身體上的欲望呀。”
當然不是她的心里話!她有男友,她知道他有老婆孩子,她認為自己總不能去逼著他拋妻棄子吧?他成熟、睿智、有思想,他應該來承擔為這段關系指引前路的責任啊!
男友總以為她仍是初識時那個小學妹,喜歡給她講道理。比如,她抱怨加班多、累,男友告訴她“勞動法”規定可以拒絕加班,這是她的合法權利;她說同事們都習慣了加班,不少人是“愛覺不累”的樣子,男友說他們太容易被資本家洗腦,只會麻木地服從;她說其實自己并不是排斥加班,男友說人貴在“獨立思考”。
她覺著男友說的沒有錯,但不是自己想要的。不管別人怎么認為,她向往的生活中就是包括了工作出色、在職場上不平庸、領導和同事認可與尊重、獲得能夠滿足自己想要的收入及成就感。她覺得累的時候,抱怨的時候,需要的只是安慰和鼓勵。
曾子健畢竟曾經是“偉中”在中東北非的“老桿子”,既熟悉公司的明規則、暗規則,又懂得這片土地上的風土人情與客戶,他總是會耐心聽她訴說,溫和地給她具體行動上的建議,并且,總是可以令她茅塞頓開。
除夕那天,她給男友電話,也向男友的爸媽拜年。沒有人問她埃及局勢穩定了沒有?她怕不怕?辛苦不辛苦?男友媽媽說:“將來你們結婚了,夫妻倆是要有分工的,你應該早點回南京來,安心做男人背后的女人,一起把家庭呵護好。”
她嘴里不敢多說,心里想:憑什么我就要安心做男人背后的女人?雖然男友碩士、她本科,但到目前為止她收入可是高了一大截,她還經常打錢給男友哩。
更重要的是,她喜歡在“偉中”的環境與氛圍,喜歡奮斗當中的痛并快樂、奮斗之后“事成人爽”的感覺,憑什么就一定是她該放棄?
“偉中”的本地司機開著車,吳錦華和曾子健坐在后排。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沒有縮回,也沒有回應,她腦海里回想起剛才他老婆在電話里的聲音。
她又記起了還是那次在“四季酒店”,她告訴曾子健她和男友正在討論該把家安在南京還是深圳時,她心底里就是希望曾子健有所反應,希望曾子健說:“別和他結婚!在深圳吧!我和你一起!”
她是失望的,她想和他就此別過,又怕是自己給他的時間不夠,而且,她的個性里面總是怕面對身邊人不開心的樣子。
曾子健不知道吳錦華心里所想,他以為她此刻沉默只是因為離別時的不舍,他覺得要安慰她就不可避免要對未來有所承諾,他不敢承諾,他又舍不得利用離別時機來結束這段關系。
他迷戀吳錦華的身體,但他發現自己已經不止如此了!吳錦華身在競爭激烈的商業環境中,骨子里卻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這種氣質隱約散發出來,令他迷戀,仿佛自己也能變得簡單。
但是他沒法變得簡單,他確定自己在埃及已經沒有機會賺回虧掉的錢,他要回國去扳本!老同學、老朋友們給他介紹了幾個項目,他要盡快確定一個賺錢最快的,這是他需要聚焦的當下。
他相信自己能夠東山再起,但他不知道如果吳錦華知道了自己的過往,發現了自己并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般光鮮,又會怎么樣?
車在從馬阿迪去開羅國際機場的公路上疾馳,阿里清真寺遠遠出現在左前方,它孑然矗立在開羅高處俯瞰眾生已經上千年。曾經有那么多人來到這里,飲過尼羅河的水,又匆匆別去,走向各自不同的下一站。
在26歲吳錦華和38歲曾子健的下一站等待著他們的,又將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