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臨近天明時終于淅淅瀝瀝小了下來,三兩滴雨點順著檐頭的瓦當滴落,打在檐下石板走廊上的水渦里叮咚作響。雖然陰天,畢竟已快破曉,屋里有淡淡的光透了進來,映在紫檀鏤花的屏風上,光暈淺淺溢開,昏黃的色調讓原本繁盛的“櫻花如雪圖”也有了些黯淡凋零的味道。
值夜的女傭已經起身,隔著臥室門輕手輕腳的收拾鋪蓋,間或有低低的說話聲,大概以為她還在熟睡,生怕聲響一大驚動了她。
春日的清寒,從玻璃窗縫里絲絲縷縷的鉆進來,浸過秋香色水墨畫的床幃,蛇一樣包裹住倚在床頭的她,她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昏昏然靠在床頭坐了一夜。
風寒像是鈍刀子,一下一下挫著她的左腿,酸脹一波接一波的襲來,她忍不住伸手,明知徒勞無功的去捶打,寬大的睡衣袖子掠過鵝絨被子,“啪——”的輕輕一聲,一份《時報》掉到地上,一行醒目的字映入眼簾——
《論國人的“章臺柳”情結》
她盯著文章的題目冷笑:就是這篇文章,讓她一夜失眠——章臺柳,原來外界輿論中,避世五年的文含櫻,已經被扣上了委身他人、給威名赫赫的少帥百里稼軒扣綠帽子的罪名。而且,這樣一份報紙,居然還被有心人穿堂過室,從大街上帶進天字第一號森嚴的錦秋湖官邸后院,擺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不想揪著這件事不放,她費力的彎腰想撿起報紙,然而麻木酸脹的左腿絲毫不動,她狼狽的伸手夠了半晌,終于力盡,半伏在床畔喘息。
倒下的聲音雖小,但臥室門口立刻響起了敲門聲。
“小……姨娘,您醒了?”剛跟著回到嬉春軒兩天,塞雪一時還沒改過口來。
她不想答應,可是,敲門聲固執地又響起,是新指派過來的大丫鬟湘竹:“三姨娘,六點鐘了,梅夫人那邊昨晚吩咐過來:今早九點鐘就得出門,奴婢們進來幫您梳洗吧?”
梅夫人,她輕輕一笑,今時不同往日,錦秋湖官邸里上上下下,大概都已經上趕著喚閔朝梅一聲“梅夫人”,再無人敢稱呼“二姨娘”了。
“三姨娘……”湘竹的聲音稍稍高了一些。
“進來吧。”她努力撐起身子倚回到靠枕上,淡淡應了,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的不忿:五年內亂,閔朝梅陪著大帥鞍前馬后轉戰四方,早就是赫赫有名的“隨軍夫人”,又代替殉國的夫人和避難江北的自己照顧了彬斐、玉斐兩個孩子,背后還有云軍上下將領的支持,扶正是早晚的事情。自己一介亂世螻蟻,在重回錦秋湖官邸那一天就已經想明白了不爭,為何還這么沉不住氣?
抬眸處,臥室門已經打開,桃腮杏眼、身材高挑的湘竹瞪一眼正準備進門的塞雪,看塞雪乖乖讓開后,裊裊婷婷的當先走了進來。塞雪扁了扁嘴,帶著負責梳頭的顧媽跟進來。
“姨娘早,一夜睡得可好?”湘竹啪的一聲打開水晶吊燈,屋里一下子明亮起來,她不著痕跡的撇一眼地上的報紙,嘴角一抿,轉身走向衣帽間:“姨娘今天想穿哪件衣服?今兒得去月含宮……呀!”湘竹小小驚呼一聲:“瞧我這張嘴該打!什么月含宮,月夫人是殉國了,姨娘可是大難不死,重回督帥府,這月含宮也得重新改名字了——姨娘別怪罪,這么多年,我叫順了口——去祭拜月夫人,給您挑件素凈的衣服吧?”說著話湘竹自顧自從衣帽間里捧出一件黑色袖口鑲寬邊白色竹紋的旗袍,笑盈盈地展示給含櫻看。
“姨娘,您臉色不好,這一夜雨,腿傷又有感覺了吧?”塞雪細覷含櫻的臉色:“您夜里怎么沒叫我,給您泡一泡藥浴也能好些啊。”
“不礙事兒。”含櫻安撫的一笑,示意塞雪撿起地上的報紙,然后轉頭看向湘竹:“不要繡花,給我拿那件黑緞旗袍就好,搭一個白色的披肩。”
“昨天誰守的屋子?!”塞雪粗通文墨,撿起報紙一看內容,臉色立刻變了,轉頭盯著門外的仆婦:“深宅大院也能塞進亂七八糟的東西來,你們怎么看的屋子?!”
畢竟是含櫻的貼身丫鬟,塞雪怒喝之下,屋外一片安靜,正打開妝奩臺的顧媽手一顫,梳子磕在鏡臺上,發出清脆而短促的一聲響。
“塞雪妹妹,我不大認字,這報紙怎么了,惹得你在姨娘屋里大動肝火?”湘竹嬌笑著掩口:“嚇得我差點把姨娘衣裳掉地上去!”
“你——!”塞雪漲紅了臉,偏偏沒法解釋。
含櫻嘆口氣,塞雪畢竟沒有在大宅門里帶過,性子還是直了些,本來這種下人間的斗嘴,自己不應該摻和的,可是塞雪畢竟與自己情分不同,何況自己回到嬉春軒后,一直低調不多話,倒讓這屋子越發聒噪了。
念頭一轉,她已經神色淡淡的開口:“不懂就出去問,侍從室的副官們都認字。”她抬手:“塞雪,扶我起來。”
塞雪給解了圍,又看一向傲慢的湘竹吃了癟,忍不住一笑,忙上前攙她起身,知道她左腿沒有力氣,忙在她身后墊上幾個靠枕讓她倚著,轉身去給她拿衣服。
含櫻掃一眼呆站在衣帽間旁的湘竹,含笑開口:“還不出去問,要是外面的人光認識字,講不明白典故,就回來我給你講。”
湘竹動了動嘴唇,終究緊緊掐著報紙,退了出去。
“那起子文人滿嘴腌臜,您千萬別生氣。”塞雪一邊服侍她穿衣服,一邊小心翼翼的勸解。
“我生他們的氣干嗎?我倒是氣你呢,丫頭!”含櫻笑吟吟地看著她:“以后不許在我屋里吵架。”
“是,知道了。”塞雪語調輕快的回答。
左腿自從五年前受傷后,就始終行動不便,所以回到錦秋湖官邸的大多數時候,含櫻都是依靠輪椅行動。被塞雪和顧媽扶著坐到梳妝臺前,含櫻就吩咐塞雪:“去外面悄悄看看,湘竹請教到人了嗎?記得不許再起口角。”
屋里靜悄悄的,塞雪清脆的詢問聲在屋外響起,有仆婦討好的回答,打破了一院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