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雨下大了,噼里啪啦,整個世界都似乎被雨幕傾倒了。
程愿布置了自習課,坐在講臺前,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沒有任何的信息,李陽春并沒有聯系她。
窗外到處都是灰蒙蒙的水汽,群山被籠罩在一片白霧之中。
程愿想,這種天氣,哪怕是有人想上來,打滑的泥濘路都不好走。
下午兩點,課間休息,周老師來辦公室喊:“葉家的暖流包到了,各班班主任來領。”
眾老師探出頭去,只見一輛中型貨車穩穩停在操場旁,大雨磅礴,不斷沖刷著車輪和車身上的泥濘黃土。
程愿驚訝道:“這車居然能上來?不會打滑嗎?”
張老師說:“沒辦法,車要是停得遠,這么多東西也難搬,只能想辦法慢慢開上來。”
貨車司機套上雨衣,跳下車,開始卸貨。
俞潔阻止道:“這雨下這么大,會把東西都淋濕吧,等一會兒雨停了再卸貨吧。”
貨車司機哪里肯,“走完這一單,俺還有下一單等著哩!這些貨都有紙箱子裝著,不會濕到哪里去,手腳麻利點就成!”
說罷,開箱卸貨。
幾個男老師都冒雨跑出去,一箱又一箱貨物地接著,最后都扔到教室走廊下,程愿和俞潔見狀,各拿起兩把雨傘,替接貨的男老師們打著。
盡管如此,風大雨大,不僅男老師們身上都濕透了,程愿和俞潔下半身也沾了不少雨水,潮濕難受。
但是園子鄉待久了,程愿也變得不拘小節,她不管自己身上被雨打濕的狼狽,蹲下身,拿小刀劃開箱子的密封條,清點箱子里的貨物件數。
周老師拿著貨物清單,對大家伙兒說:“每個班學生一條圍巾、一個帽子、一副手套、一件新棉衣、一雙新鞋子,還有一人一管護手霜、一根潤唇膏,一套兒童讀物,一套練習冊、一盒鉛筆。大家清點一下,給自己班學生配備好,多出來的用品就交給張校長。”
紙箱上落了雨水,里頭包裹著一層塑料封袋的文具和衣物都沾了點水跡,程愿拿自己的衣袖擦拭干凈了,一樣樣擺放整齊。
大雨里,一輛黑色的汽車從泥濘小路上開過來,慢慢停在校門口。
后座上,一個人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從車里下來,緩緩走進學校。
來人穿著黑色的大衣,里頭是筆挺的西裝,一雙黑色鐙亮的皮鞋走在雨里,濺起一點點的水漬,灑在黑色西褲的褲腿上。
他走到距離教室走廊百米遠的地方,停下步伐。
大黑雨傘移上去,露出一張俊秀男人的面龐。
男人皮膚白皙,戴著金絲邊框眼鏡,一派斯文貴氣。
他撐傘站在雨里,園子小學簡陋的背景在他周遭都似乎變得文雅起來。
正在走廊下開箱忙碌的老師們察覺到異樣,紛紛朝雨里的男人看去。
張老師扶了下自己滑落鼻尖的黑框眼鏡,詫異問道:“你是?”
男人目光看向正在低頭清點文具數量的程愿,她身上淋了一點雨,褲腿和半邊肩膀都淋濕了,隨意扎在腦后的頭發也松松垮垮,幾縷青絲垂落下來,沾著走廊外飄來的雨絲,粘稠地貼在臉頰上。
她全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狼狽,清點完數量,抱著文具站起身來。
“阿愿姐姐。”注意到男人眼神的俞潔喊了程愿一聲。
程愿側目望向雨里,待到看清楚雨里突然出現的男人是誰時,她眼瞳微微睜大了。
男人朝她溫爾一笑。
程愿趕緊捧著文具進了自己班,讓班長楊春娜給大家分發下去,然后再出來,一邊朝雨里撐著傘的李陽春招手,一邊對俞潔說:“你們先發這批貨吧,給我班里那一份留著就好。”
她指一指雨里的男人,“這是我在澤州的一個朋友,我招待他一下。”
她說著,用手指示意李陽春去隔壁的老師辦公室。
辦公室和教室不連廊,有五步遠的距離。
李陽春剛想給她撐傘過去,她卻從廊下直接跑進雨里,一下子沖回了辦公室。
大雨淋了她一頭,她站在辦公室門口,拿手拍拍潮濕的頭頂,順便撣了撣衣服上的雨絲。
李陽春在辦公室屋檐下收了傘,傘上淌下一串兒雨水。
他滿臉驚訝地看著程愿。
他沒想到昔日在澤州那么嬌柔的一個女生,現在變得如此虎氣。
程愿仍然毫不在意自己現在的模樣,請他進了辦公室。
簡陋的辦公室,四四方方,擺放著六張桌子和椅子,這便是老師們的工位了。
“你來了,怎么不事先打個招呼?”程愿請他坐下,“你這樣突然造訪,讓我措手不及。”
李陽春不坐,就站在程愿的辦公桌旁,“你身上被雨打濕了,不換個衣服嗎?天氣陰冷潮濕,待會兒會感冒。”
“不礙事的,剛才卸貨,很多老師都淋雨了。”程愿找了個一次性紙杯,拿熱水壺給他泡了一杯熱開水,“這里簡陋,你不要介意。”
李陽春接過紙杯,輕輕一嗅,熱開水里溢出一股子陳舊熱水壺的塑料異味兒。
他放下紙杯,看著程愿,“不打算回澤州嗎?”
程愿拿手抹掉貼在臉上的一縷濕發,不答反問:“開完庭了?”
李陽春看到她的手指,以前白嫩纖瘦的手指,現在變得暗黃粗糙了不少。
他再次環顧了一圈辦公室的環境,忽然問:“辛苦嗎?”
程愿一愣,笑了,“干嘛問這個?我來到這里才短短一個月,我媽都沒問過我辛不辛苦,她只會覺得我在開玩笑,好多人都認為我在開玩笑,你不這樣認為嗎?”
李陽春沒說話。
在來之前,他也曾以為她在開玩笑,但是,當他冒著雨,開車上來園子小學,看到園子小學的狀況后,他才突然明白過來,她一直都是認真的。
程愿看了眼他干干凈凈只沾了雨水的皮鞋,問道:“你怎么上來的?”
“開車。”
“雨天泥濘,那條小路不好走。”
“那輛貨車不也上得來嗎?”
只要有心,這世上就沒有去不了的地方。
程愿笑笑,也挺驚訝他這股子毅力的,“我原以為,下這么大雨,天氣不好,你肯定不來了。”
她忘了,他一直都是說一不二的人。
“我說了,我會來的。”李陽春說,“庭審結束得早,所以我就提前過來了,不打擾你上課吧?”
“那沒有,只是現在還早著,要麻煩你在這里多留一會兒。”程愿想,既然他來了,那她必定要請他吃個飯才行,“你也知道,這個地方簡陋,學校里頭沒有食堂,想吃得像樣點就得去鄉里吃。”
“我等你下課。”李陽春并不在意這些。
程愿從辦公室的窗戶里望出去,還能看到隔壁教室走廊下幾個男老師在忙碌著收拾紙箱子。
她收回眼神,對李陽春說:“這里也沒什么好地方能招待你的,除了教室寢室,就是這間辦公室了,一會兒可能有其他老師進出,你不要介意。”
這時候,上課鈴聲響起,程愿從辦公桌上拿起語文教材,“我還有課要上,先失陪了。”
她走到門邊,又想起什么,回頭叮囑道:“對了,一會兒如果有其他老師問起來,就說你是我的朋友。”
李陽春心里則在意外面的大雨,“你拿上我的雨傘吧,不要再淋雨了。”
程愿仍然沒有拿他的傘,抱著書就穿進雨幕,幾步就到了教室走廊里。
李陽春沒料到她依舊行事簡單粗暴,嘴巴張了張,呼喚聲卡在喉嚨里。
從見面到說話,從廊下到辦公室,前后不過五分鐘時間,程愿的所言所行,都讓李陽春有一種錯覺:她不一樣了。
她母親,包括他自己,都在澤州以為,她沒法忍受清貧的日子,她肯定會覺得困苦。
而似乎,他們都想錯了。
她不僅忍受了支教的清苦生活,甚至還習慣了這樣的狀態。
李陽春看了眼立在墻角,還在不斷淌著水跡的黑色雨傘,他問自己,他能接受自己在雨中淋雨嗎?
答案是否定的,他受不了自己身上潮濕黏糊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