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yī)院
醫(yī)生又把她叫到辦化公室單獨談話。每次她一出去我就有一種永別的感覺,好想拉住她,不準離開我,可是,醫(yī)生的話能不聽嗎?那樣做太不合適了,我能做的只有眼睜睜的看著她出去,叮囑她快去快回。她一出門,我心里就忐忑不安,滿腦子都在想醫(yī)生究竟和她說什么?是不是我病情又惡化了,是不是要轉(zhuǎn)科室?是不是我快不行了?是不是我的病會傳染?要隔離治療……一般情況都是等我還沒設(shè)想完,她就回來了,可是這一回卻久久不回,我有點急了,是不是她忘了回到我身邊,她出去溜達了?心中的怒火“騰”地升起來,我馬上拔通了她的電話,可是她把電話掛了,這什么態(tài)度?我都要死的人了,你還這樣對待我,又重拔了她的電話,她又把電話掛了!啪,我把電話摔在床頭柜上,等你回來看我怎么收拾你!護士回來換了一袋液體,我問護士還有幾瓶,護士說這是最后一小瓶,10分鐘就完了。我數(shù)著針水滴數(shù),一滴、兩滴、三滴……數(shù)到最后一滴時,她回來了,她笑吟吟的臉上卻是一雙紅腫的雙眼,見她這個故意掩飾悲傷的假笑,我又怎么能怨恨得起呢?我說:你哭什么?我還沒死呢?留著到時候哭不遲。她說沒那么嚴重,醫(yī)生談話和往常一樣,沒什么,只是剛才孩子打來電話,想孩子想哭了。一提到孩子,我的心不由得顫抖起來,我那可憐的孩子才7歲,我不想給他小小年紀就承受這么沉重的痛苦,我一直都沒把病情告訴他,也不允許其他人告訴他,我想用緘默來保護弱小的他。我不知孩子將來是否會理解我的這片苦心,也許我是錯的,但我實在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辦法來保護他。
病房里的住的都是身患絕癥的人,住院的時間都比較長,同病相憐的人中有些都成了老熟人了,但從來沒有哪一個人打聽另一個人的病情,我想,這是大家都在用這種方式有意識地拒絕死亡吧,可是死亡能拒絕嗎?隔壁病床上躺的是一個大學退休教授,孩子在BJ工作,成天陪他的就是他那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老太太是個話嘮,成天就是“路邊社”報道,誰誰得了什么癌、誰誰吃了偏方好了、誰誰醫(yī)生叫簽病危通知書了……老頭聽煩了,就讓她滾,她也很自覺,滾就滾,誰怕誰,我還不耐煩呆在這地呢,轉(zhuǎn)身就走了,可是最多過兩分鐘,老頭又叫她進來,他知道老太太就在門口坐著呢,老太太又進來了,好像剛才啥也沒發(fā)生過,又問這問那,要不要喝水了,要不要上廁所了……過了兩天老頭就死了,馬上又搬進來一個新的病人。這樣的故事每天都上演,這個死了,那個又來了。床位緊張得很,毫不夸張的說,有些人到死都沒等到床位。一旦住進院,病人和家屬都松了一口氣,甚至都有點興奮的感覺,好像病能不能治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夠住進院。
今年我?guī)缀醵紱]離開過醫(yī)院,才出院又入院。我越來越難受,感覺五脹六腑都已經(jīng)腐爛在肚子里,肚子里的腹水撐得我像個要生孩子的孕婦、腳腫得像兩個大面包,根本就塞不進棉拖鞋里、黃若枯菊的皮膚上到處都是紫色的蜘蛛痣,身上的皮屑一層一層地脫落,只要我坐過的地方,準會留下一層面包糠似的皮屑……這個鬼樣子連自已看著都難受!更糟糕的是我開始疼了,這個疼痛強度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我疼起來時,就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剛開始時只要打了止疼針就緩解了疼痛,但是隨著疼痛的次數(shù)增多,什么止疼針了、藥了好像也失靈了,干脆,主動要求下回不打了,打也白打,就讓我疼死算了!可是事實并非如此,我疼起來時,把平時說的豪言壯語全忘了,我要求打一針,可以的話一次給我打兩針,甚至三針都行!
這兩天我感覺不太疼,是不是“夕陽返照”的先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我想這次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次住院了。我想回家再看一眼親愛的兒子。我催促妻子要求醫(yī)生辦理出院手續(xù),手續(xù)很快就辦好了,我們回家了!看著憂心忡忡的她,我反而很輕松,還開玩笑地問她要不要我開車,她終于露出了久違的小虎牙,看著她的笑臉,心底頓時冒出一肌莫名的愧疚感,我錯不該娶她,娶了她卻毀了她一輩子!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她慌了,問我是不是疼,要不咱們回去找醫(yī)生,我說沒事的,我是喜極而泣!她半信半疑的扶著我坐進車里。一個小時后,我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