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好半天的話,累得我滿頭大汗,昏昏欲睡,但我又不敢睡,怕睡著了醒不來,妻子看我欲睡不能、欲罷不休的樣子,趕緊找來醫生,醫生說可以自然睡一會兒。我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我感覺身體越來越往下沉,沉到一個無底洞里,外面傳來妻子歇斯底里的呼喚聲,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我睜大眼睛卻什么都看不見,身子還繼續下沉,而且速度越來越快,我想抓住洞邊不再下沉,我手已觸摸到洞邊,可是洞邊太光滑,根本就抓不住,我在洞邊只留下兩長條磨破了皮的血爪印……冗長的下沉還在繼續,突然,胸膛里傳來戰鼓般澎湃的心跳聲,我騰出一只手,摸著胸口,手明顯地感覺到心臟撞擊的力量和痛!同時,我整個人下沉的速度越來越快!估計我那鮮紅帶血的心臟很快就撞破了胸膛“哐”的一聲掉下去!那樣我將必死無疑了!我顧不上疼痛,放開抓住洞邊的雙手,慌忙按住胸膛,心慢慢地平和下來,更重要的是,我終于不再往下沉了,我終于在半空中可以休息一會兒了……
燈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醒了。這一覺睡得我好累!
醒來后又餓了,哎,真想吃點東西,醫生還是不給吃,煩死了,趁醫護人員不在,我叫妻子拿一小點蛋糕給我吃,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掰了橡皮擦大小的一小塊給我吃,真好吃,真香!我還想吃,她不給,說是一會兒再吃。這女人真是大驚小怪的,不是已經吃了點嗎,啥事都沒有嘛,真是!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全身上下都不舒服,也許是睡久了吧,我叫妻子把床搖起來,我想坐一會兒,可是坐下來也不舒服,我又想起來走一走,妻子忙把我身子轉朝床邊,先把我那兩只兩只巨無霸大腳放下,再把拖鞋稍稍套進去一點點,然后再把我的腋窩卡在她肩膀上,就這樣起來、離開,一步一步外外走……終于來到走廊盡頭的窗前,這是一段多么漫長的路,好像走了幾十公里遠,其實也就最多20米。窗外是一幢老舊的居民小樓,抬頭只見一堵斑駁的土墻、一線烏黑的天空……
我想上廁所,真高興有這個意識,我記不得幾天沒大便了,妻子說好像三天了,我想快步到衛生間,痛痛快快排個輕松!可是,我一加快步伐,肚子里的腹水晃得我喘不上氣來、晃得我快站不住了!我只好慢下來。嘩,一股臭味隨之而來,不好了,我拉在褲子里了。我叫妻子快點扶我回去,羞死人了!她說沒事的,她見過好幾個病人都是這樣,我心里稍微有了一點點安慰,好像我不是先例就不用害羞了!
接下來我躺在床上,就剩下妻子一陣忙活,她像照顧嬰兒一樣照顧我:幫我擦洗,幫我換衣服,又找拖把擦掉走廊上的污穢之物,哎,我活著就是一個累贅!
妻子忙完,我叫她休息一下,她說不累,沒事的,還說這也許是個好事,有可能是病情好轉的反應。顯然她明明是在安慰我,但我還是真希望如此,我真希望能和兒子過一個愉快的六一兒童節!
夜幕降臨,窗外燈火輝煌,我突然看見一個藍色的小人忽的從床前晃過,忽的又不見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幽靈?于是,我伸出雙手,等待著幽靈的再次出現,我默默地告訴自已:非抓住他不可!看他還敢不敢在這兒搗亂!妻子問我干嘛?張開雙手抖什么?我說有小人。
她說:“什么都沒有,你幻覺吧?”
“真有小人,不要影響我,我要抓住他!”
“沒有,你別嚇我,我膽兒小?!?/p>
忽然間,幽靈又出現了!只見他從窗邊慢慢地朝我飄過來,好像是在挑釁我:“來呀、來呀,有本事來抓我呀”,我氣急了,伸手就去撲他,他一躲,我撲了個空,他又呲牙咧嘴的跑了!我雙手在空中抖得停不下來,妻子見狀,把我半空中的手輕輕地握住,慢慢地放下來。她簡直就是在幫我的倒忙!我氣急敗壞地罵她,叫她走開,別管我!她轉身出去了。一會兒醫生來到床前,問我叫什么名字?15+5等于幾?等等一些幼稚的問題,我都覺得好笑,這什么意思,難道我腦子都有問題了?醫生走了,他又把妻子叫出去。一會兒妻子回來了,我問他醫生交待什么,她說:“醫生說你血胺過高,導致大腦神經系統病理反應?!?/p>
那怎么辦?我問她。
“現在別再喝鉀利尿了,吃點乳果糖促進腸道排泄?!?/p>
好吧,那拿點乳果糖來。
我喝下一袋乳果糖,打了一個嗝,妻子又抓住我的雙手,不給我亂動,她力氣太大,我根本就掙脫不了,好煩,是不是要逼我反抗?我叫她放手。
她卻笑著說:“我手冷,咱們互相取暖?!?/p>
我說:“放手,別廢話,我不聽這些沒用的,我要抓小人?!?/p>
“又來了?你告訴我在哪兒?我去抓。”妻子道。
“就在你前面,快抓!快!”
“好的,我抓,——抓住了!我把他從樓上丟下去,讓他去見閻王爺?!逼拮优d奮地叫道。
“先別丟!讓我看看,他到底長什么樣子?”我懷疑她又騙我。
“別看了,會嚇著你的。”
“不,你騙我,根本就沒有抓住,看,小人還在你后面!”我真的又看見小人了。
“又溜了?我再抓,看你往哪兒跑?!?/p>
……
我張著顫抖的雙手一次又一次指揮她抓小人,直到最后我喊不動了才停下來。
她又側坐在床上,把我撲翼般的雙手握住,我真煩她,就只會握著我的雙手!我想坐起來休息,她按我的意思幫我坐起來,我還是覺得不舒服,心想還是把腳垂下床活動活動吧,腳在空中蕩了幾下,還是不行,我得下去走走,才走兩步,我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算了吧,還是回去吧!妻子也累了,懇求我躺在床上休息一下,我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怒氣騰地從心底升起:你只會想自個清閑,根本就不替我想想!去你的,我揮著拳頭狠狠的砸向她,一拳下去,她倒反笑了,說是:“有點力氣,還行!”這更激怒了我,嫌我沒力氣是嗎?我再打,她沒有躲避,我又打了一拳,她還是沒有躲避,此時,一聲”住手!”從門口傳來,那一聲嚴厲又正義的叫停聲,自然讓我楞了一下,可是心中的怒火卻燒得我更難受!一轉頭,床頭柜上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一堆堆藥又盡收眼底,媽的,一看到這些玩意,鬼火不由得再次綠到底!這些藥起什么用?吃它干什么?我伸出那一只滿是針眼的左手,集中了全身的力量,把床頭柜上的藥瓶、水瓶……一股腦掃出去!瓶子有的碎了,有的“叮叮咚咚”的滾到角落里、床底下……
身邊又多了一個人,她是我親姐姐,就是她剛才叫我住的手。她一真和妻子輪流照顧我。一年前大姐退休了,一退休就走上新的工作崗位——照顧我。小時候她就我的保護神,成年了,她依然是。大姐是來換妻子的班,她帶來了飯菜,要喂我吃一點。妻子忙上前阻止,說不行,不可以吃東西。大姐又把飯菜收回去。到嘴邊的飯菜怎么能輕易的叫人家奪走呢?我強烈要求吃一點點。我問道:有什么菜?大姐說:軟的有稀飯,有魚湯、豆腐腦。我說:那我喝點稀飯吧。
妻子猶豫了一下,盛了幾小勺,過來喂我,吃完,我又喝了一小口魚湯,真好吃,如果能放開吃,我一次吃個精光!
照列是等我洗漱完畢,妻子就先回家照顧孩子了,她走了,大姐每晚必說的臺詞又開啟了:“小六,睡得著嗎?我幫你按按頭吧,睡一覺吧?!蔽铱粗鴦側玖撕诎l的她,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不單拖累了妻子,也拖累了大姐幸福的晚年生活。我說:大姐,對不起,我連累你了。
“你說什么話,我只能出點力,別的我也幫不上忙,這不退了休正好沒事,你就安安心心養病吧,等好了,你創業,我來幫你打工。”
我苦笑道:“說得太好了,是不是有點太假?我可能不行了。”
“沒到那個地步,你不要這樣泄氣,會好的“
“我也想挺住,最少挺過這個六一兒童節?!蔽艺f。
“你會的,你會挺過的,吉人自有天下,放心好了,我白天去寺廟燒香了,香燒得旺,說明沒事。”
“你又去搞些沒用的,這些都是騙人的,如果燒香拜佛能起作用,那醫院用它干嘛?”
“你不懂,神藥兩醫,你小時候一生病,打針沒有效果,老媽一上寺廟點香,你病就很快好了?!?/p>
“那是打針打好了,不是香燒好了,恢復是需要一個過程的?!?/p>
“你不懂,我大你十五歲,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好吧,你懂,你什么都懂,那我問你,剛才有小人你知道不?”
“什么小人?”大姐愣了幾秒鐘,然后一本正經地說:“我知道,那是陰間派來的無常,他有沒有拿著算盤、拉著你的手扒拉?”
“沒有,我想抓他都抓不住。”
“那你放心好了,要是無常幫你來算帳就不好了,你陽壽還長著呢,他不會冤枉你,無常是最講公平公正的了?!?/p>
“姐,你成半仙了,以后去擺攤算命得了。”
姐姐被我逗樂了,笑出了聲音,我看著她開心的樣子,我也不由得咧了咧嘴。
我接著問她:“小茹,今年大學畢業,打算再讀研還是考公務員?”
“她說要去三支一扶,搞扶貧去?!?/p>
“這女孩子,怎么和男孩子一樣野?”
“是呀……是……”
……
就這樣,我倆你一言我一語的聊著,大姐邊聊邊睡著了,我其實也是早就累了,只是我再累也睡不著,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盼著天明,在盼著天明的時間里雜亂無章的瞎想。還好,這兩天,疼痛好像把我忘了。夜深人靜,偶爾傳來隔壁病人忽高忽低的呻呤聲,護士嗒嗒的走動聲……我順手關了床頭燈,閉上眼睛想著明天的要做的事。
第一件事:我明天要打電話把其他3個姐姐叫來醫院,當著妻子的面,交待后事。
第二件事:請求她們一如既往地照顧老父親及我的妻兒;
第三件事:大哥已是60多歲的老人,又遠在國外,不要告訴他了;
第四件事是什么呢?說還是不說呢?二姐家還差我10萬塊錢的事,等我再想想,再總結總結……
突然,一陣惡心中斷了我的思緒,又吐了!我忙用手去接,汪地吐完第一口,第二口又洶涌而上,第三口又噴薄而出……接連的嘔吐聲把大姐從睡夢中驚醒,她慌亂地爬起來,光腳踩在地上,”啪”,開了燈,并快速按想了呼救鈴。
燈光下,我的雙手和面前的白色被子全染成了咖啡色,這究竟是怎么了?我只吃了一點稀飯,吐出來的卻是這么多!兩個護士和一個醫生很快就到了床前,醫生問我吃了東西嗎?大姐說:“只吃了幾調羹稀飯,一口魚湯?!贬t生說:消化道又出血了,量還很大,我馬上開處方,先止血,護士,快把液輸上。醫生說完叫大姐到辦公室一趟,大姐緊跟著出去。
輸上液后,我就不再吐了。很快,護士就推來兩臺監控儀器,她們熟練地把各種不同粗細的線接到我身上,儀器發出了滴滴嗒嗒的響聲……一陣折騰后,我仿佛聽見針水咕咚咕咚流進我的血管里、似乎聽見風雨夾雜著雷電一陣接一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