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退出咸寧殿,只剩下錢弘佐和錢惟昱父子二人和錢弘佐的侍妾、元妃仰氏帶著幾個侍奉湯藥的侍女醫(yī)官在這后殿之中,錢弘佐隨后揮手把醫(yī)官和侍女也趕了出去,只留下妃子仰氏一人在旁伺候。
這仰氏今年約摸十七八歲的年紀(jì),滿打滿算也才比錢惟昱也就大了八歲而已姿色明麗、纖細(xì)婉約,頗有江南美女的靈秀。不過輩分?jǐn)[在那里,年紀(jì)就不是問題,錢惟昱見到仰妃的時候照樣要乖乖喊一聲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女“母妃”。
仰妃出生于湖州望族,其父仰仁詮在朱溫篡唐之前曾任寧國軍節(jié)度使(轄宣州、池州等地,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安徽南部)。她在錢弘佐即位后的第三年才入宮,旋即因受寵封為元妃。
錢惟昱的生母、錢弘佐的原配正妃早逝,再加上錢弘佐本人也才二十來歲,還沒到色心難抑喜新厭舊的年紀(jì)、宮中妃子不多,所以仰妃目前在后宮中正是獨寵的時候,其余不入流的妃子難以撼動其地位。
不過,因為仰妃自己年紀(jì)也小,如今也未有生育,錢弘佐又只有錢惟昱自己一個兒子,所以仰妃對錢惟昱還是很不錯的——
仰妃這么做明顯也是打了兩手打算,一方面自己也要努努力試著為大王生個兒子出來;另一方面,在自己生出兒子之前提前和大王的嫡長子搞好關(guān)系,也可以為將來萬一自己生不了留條后路。到時候好為把錢惟昱過繼給自己、認(rèn)做親子鋪墊一個伏筆,以防將來自己沒兒子而別的妃子生下兒子后威脅自己的地位。
這一套,和錢元瓘當(dāng)初利用錢仁俊倒是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兒子總歸是自己生的好,但是自己沒能生出來兒子之前,有干兒子備胎還是先備一個。此前的錢惟昱童真爛漫、十歲小孩一個,自然是毫無心機的,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仰妃出于心機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所以他對仰妃也有些孺慕之情。
不過如今他身體里那個融合過來的靈魂顧胖子可不一樣了,那家伙前世是個事業(yè)上鬼精鬼靈的狡詐家伙,少受挫折;但是因為肥肉問題對付女人很沒有經(jīng)驗,是個經(jīng)常被妹紙當(dāng)備胎提款機耍的家伙,所以對于女人這樣的備胎做派還是頗有一些抵觸——雖然這個備胎并不是拿你當(dāng)男人備胎,只是拿你當(dāng)兒子備胎。
錢弘佐只留下仰妃一人在側(cè),顯然他后面要對兒子說的話很重要。
果不其然,在所有人都確認(rèn)離開西廳之后,錢弘佐似乎是此前一口強撐著的氣息突然被抽調(diào)一樣疲軟倒了下來,喉嚨也劇烈地咳嗽了好一陣子,似乎此前一直都是硬憋著不咳。仰妃立刻扶住他的身子,隨后喂了幾口湯藥。
看來,此前是為了安定宗室眾人之心,強撐著表現(xiàn)出一個好狀態(tài),免得野心家躍躍欲試。
“父王您的病情……”錢惟昱焦慮不已,自己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提供了超越這個時代的溺水急救措施,但是要是效果不明顯或者后續(xù)治療跟不上,他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這個年代只有中醫(yī),他完全不在行,如果五代的醫(yī)學(xué)水平不夠的話,自己也束手無策。
“昱兒,你上前來。”錢弘佐換了一個可以更好支撐自己身體重量的姿勢,幾乎是斜躺在榻上,只是頭頸枕著仰妃的大腿,才算是喘勻了氣息。錢惟昱緊走幾步靠到他身前后,錢弘佐繼續(xù)開口說道,“太醫(yī)院那幫人真是廢物,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為父召法相寺行修大師來看了,才知道是肺火上炎,急怒時為污穢之水潑制,先前未曾拔除,積而難去。”
錢惟昱不明醫(yī)理,一開始也聽不懂個所以然,仰妃又解釋了幾句,他結(jié)合后世的知識總算是理清了一個脈絡(luò)。
看來不僅是驚嚇過度、溺水窒息,還因為肺部嗆進(jìn)了污水積液沒有及時清除,導(dǎo)致了肺炎。當(dāng)然了,這個年代也看不出什么炎癥不炎癥的,也多虧了那個假裝得道高僧的法相寺行修禪師能這么說。古代醫(yī)學(xué)不分肺炎和肺結(jié)核,一律是用同一個名詞稱呼的——那就是肺癆。
按照古代中醫(yī)的說法,得了癆病基本上是無救的了,但是結(jié)核型的“癆病”傳染性很強,也死得快,肺炎的話,雖然當(dāng)時也沒法有效治療,但是多活幾年還是沒問題的,傳染性也弱。
“父王~這……可如何是好!”錢惟昱本身的少年心性被激發(fā)出來,居然跌坐在地泣涕起來。父王得了不治之癥,孩子悲慟不已也是正常的,另一半的靈魂雖然成熟,這時候卻也樂的任由這具身體自然發(fā)揮,有時候順著人性天然因勢利導(dǎo)正是影帝的最高境界。
“咳咳,癡兒!父王哪里便死了不成!”錢弘佐被兒子的孺慕之舉真情流露弄得頗為感動,連一旁的仰妃也對錢惟昱的仁孝有了更深的贊同。
錢弘佐稍微喘息了幾下,繼續(xù)低聲說道,“江邊的事情,寡人已經(jīng)聽說了,你很有孝心,但是以后自己也要多加保重,凡事不能沖動,要是哪一天……”
錢弘佐原本想說“要是哪一天父王不在了”,但是一看眼前兒子還沒徹底忍住垂泣,這種不吉之言說出來怕是不僅錢惟昱會憋不住,連仰妃都要垂泣,于是便強自忍住下半句話不說出來,略一思索,硬生生轉(zhuǎn)到另一個話題上。
“吾兒可知今日父王為何不封鎖落水的消息,還命人知會諸位宗室兄弟么。”
這句話也只是錢弘佐有話沒話故意岔開話題才說的,發(fā)問前本沒有深思熟慮,也沒指望錢惟昱能回答出多么精妙的答案來。
錢惟昱眼珠子微轉(zhuǎn),官面上的理由錢弘佐剛才在平息錢仁俊和胡進(jìn)思的爭議之時已經(jīng)說過了,自己也不好表現(xiàn)得智商一下子提高了許多,因此只能是順著官面理由往下說。
“父王恰才不是說,為了安定大家之心,免得大家過于擔(dān)心么?如果不露面不公布的話,等到眾人日后不見父王召眾臣議事,只怕反而會對父王的狀況產(chǎn)生懷疑。”
“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你如今雖未成年,但父王今天想借著這個機會正式冊立你為世子,順便一并授你一個刺史或者節(jié)度副使的虛銜。你今日有救父之功,便是給個內(nèi)牙軍都統(tǒng)的虛職也不會有物議。此外,父王也想試探一下我錢家究竟有沒有不肖子弟!”
“父王……孩兒虛歲才十一歲,冊立世子倒還罷了,如果授予官職,實在太過年幼。另外,父王所說的‘錢家不肖子弟’,可是……依然對四伯父還有疑心么?”
按照兄弟排行來說,錢弘佐是錢元瓘第六子、也是親生嫡子中的第二子。在錢弘佐之上,原本錢元瓘還有4個養(yǎng)子和1個親生子,那個比錢弘佐還要年長的嫡兄便是孝獻(xiàn)世子錢弘僔,只不過錢弘僔活得比老爹錢元瓘還要短,沒能活到即位的年紀(jì)、十八歲不到就急病死了;所以才有了后來錢弘佐即位當(dāng)吳越王。
至于錢元瓘其他4個更加年長的兒子都是養(yǎng)子、繼子。錢仁俊在錢元瓘的四名養(yǎng)子、繼子中排行最小,所以錢弘佐按理該稱呼錢仁俊四哥,錢惟昱自然要稱呼錢仁俊四伯父了。
“是父王對不起他……按說,不該再疑,可是就算四哥忠義不貳,我畢竟還幽禁了他兩年,也削奪其官職爵位,他要想不生怨恨,實在很難……得。”
錢弘佐原本是說完這個“難”字就算一句話結(jié)束了,結(jié)果拖了個長音之后勉強加上一個“得”字,生在諸侯之家,吳越宗室兄弟之情能有今日的親密已經(jīng)非常難的,遠(yuǎn)超十國中的其他諸侯,可是要想做到徹底全無芥蒂,又談何容易?
只是本著不忍教壞了小孩子、讓自己親生兒子太小年紀(jì)就接觸到人生親情的陰暗面,錢弘佐才在這句話最后剎住、加了個“得”字,那意思就完全變了。殊不知他那兒子的身體里早就有一個目光如炬看透世情冷暖的壞種,把他的一切做作看在了眼里。
“父王,今日四伯父坦誠前來探望病情,且舉止毫無遲滯,實在可見其出于至誠并無怨念。父王自以為曾經(jīng)幽禁他兩年、削奪其官職乃是有負(fù)于他;殊不知在為人臣者看來,君王能夠不顧自己臉面坦然糾錯,平反舊案,對他已經(jīng)是大恩浩蕩了。
四伯父是磊落之人,如今父王身體欠佳,正該籠絡(luò)他作為反面典型、以穩(wěn)我吳越人心。曹操赦張繡,劉邦用雍齒,不就是這個道理么?”
“你說什么?”錢弘佐的眼睛瞳孔驟然縮放了一下,眼神也一下子變得不一樣了,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從小聰明,讀書和心思都是極好的;可是一直沒覺得他居然能有如此見識。畢竟對于十歲孩童來說,認(rèn)識宮廷斗爭的險惡還是早了點兒……如今看來,這個兒子顯然比錢弘佐自己以為的還要早慧得多,倒是自己此前沒有察覺了。
錢惟昱知道此時不是藏拙的時候了,如果父王一直病懨懨的等死,那么自己一定要在這幾年就抓住機會為國建立一些功勛,獲得一些人望和嫡系勢力以備退路。
“韜光養(yǎng)晦,那是對外人用的;對于絕對不可能出賣自己的至親,還有什么好藏的呢?就算父王覺得自己一下子多智近妖,難道還會因此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不成?”這就是錢惟昱此刻的心中寫照。
不過,半個時辰之前,錢惟昱也還只敢確認(rèn)他父王屬于“絕對不可能出賣他的至親”范疇,對于旁邊的仰妃還不敢確認(rèn),所以一開始的時候話才沒有說開,他的最初幾句對答還非常中規(guī)中矩。
但是在弄明白了父王的病情之后,他知道仰妃也是絕對要一輩子拿自己當(dāng)親生兒子待了——這個時代,哪有癆病患者還能有精力繼續(xù)找女人啪啪啪、生兒子的可能性?不說父王和仰妃本就體弱,光是這個時代人匱乏的醫(yī)學(xué)知識無法分清肺炎和肺結(jié)核兩種不同內(nèi)因的“癆病”在傳染性上的差異,仰妃以后應(yīng)該就不會再為“那事兒”熱心。
“父王,您是為天下計,還是為社稷計,還是為兒臣計?”
錢惟昱單刀直入,頂著錢弘佐的目光逼視,坦然問出了這個問題。錢弘佐用一種復(fù)雜的眼神看著他,似是欣慰,又似是惋惜,凝滯半晌,緩緩答道。
“天下太大,我如今雖然名為國王,實則不過一方節(jié)度而已,不敢為天下計。但吳越社稷至今已歷三代,又怎敢對不起列祖列宗。”
“既是為我吳越社稷、保境安民而計。那么如若孩兒不及弱冠、功業(yè)根基不穩(wěn),還望屆時父王切勿強立我為儲君,以免一旦事變欲退而求一刺史亦不可得。”
錢弘佐松了一口氣,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一樣頹然軟了下去,整個人似乎徹底靠著仰妃的支撐攤著,歇了一下之后艱難地說道:
“我兒,你能有如此見識,寡人也就放心了。不管寡人還有幾年陽壽,想來你總是能獲一世平安富貴的了。你說想建立功業(yè)人望,而后圖儲位,確實是遠(yuǎn)見。不過你年紀(jì)還太幼,就算有軍功開拓之勞,我任命你一個實職統(tǒng)軍使,也難以服眾,寡人知道你想的是借勢如今閩中的軍功,然則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慎啊。也不知為父能否為你撐上三年五載等你及冠……”
“所以,父王需要在養(yǎng)病期間,以兵權(quán)授予宗室之中一名絕不會有異心之人。只要三軍一志,帥為軍膽,兒臣只是假借從旁參贊的名義,那么獲取功勛不就容易多了么?”
這是想要找棵大樹傍著撈功勞了,想法很不錯,就好比后世那些混資歷不干實事的官二代。但是,這個想法的問題點在于,錢弘佐一下子想不出來宗室之中有誰絕對可靠。
“何人可托?可是七弟隆道?”
隆道是錢弘倧表字,錢弘佐的兩名嫡親弟弟里面,錢弘倧勇毅果敢,只是略顯莽撞,剛而易折;錢弘俶則完全與世無爭,為人懦弱。要錢弘佐自己揣測,一時之間也只想到這兩人在自己養(yǎng)病期間節(jié)制吳越各都兵馬才可以服眾。
“并非七叔——而是四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