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路1580弄是陳依然從出生開始就認識的地方，就像隨身而來的胎記一樣，春申路1580弄便印在了她的出生證明里，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榮耀，至少在童年的陳依然心里是這樣的。

直到有一天她開始有了像風一樣逃離這個地方的想法，而且，這個想法一旦產生，就很難那不是因為不再愛這里了，恰恰是因為那種沁入骨髓里的愛，才讓她痛苦的喘不過氣來。

可是真的離開了那里，她便會不斷地夢到那里——噩夢。陳依然常常覺得記憶是非常可怕的東西，有些記憶會像壞死的細胞一樣，慢慢脫離你的身體，有些記憶卻像凍瘡一樣，每年都會找上你，不離不棄，愛也愛不起來，恨也恨不痛快。

那一天，似乎下著好大的雨，陳依然記著晾在陽臺上的布娃娃淋得濕噠噠的，可是直到天晴了，它也沒能回到那個家。陳依然有時候會在腦袋里想，那是下雨的早上還是下雨的晚上，是真的下雨還是她洗完澡忘了吹干頭發。她記得她站在春申路1580弄的湖邊，頭發是濕噠噠的，眼睛也是濕噠噠的，好像有東西流進了嘴里，流進了很多次，她偷偷的嘗了一下，有點咸。

春申路1580弄是她從前的家，在她偶爾有興趣和別人講述的時候，她都會以這樣的開頭開始“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叫做春申路1580弄的地方有一個小女孩的家。

后來她換了無數的住處，搬了無數次家，陳依然對每一個地方都沒有留戀，她覺得那就是一個個鋼筋混凝土的結構，再也沒有了家的氣息。哪怕是現在和莊嚴住的地方，陳依然有時候都會覺得裝修精美的這些空間里流動著很大很強的風，它們會有情緒的變化，憤怒的時候會穿過她的身體，高興的時候繞著她會婉轉地歌唱，更多的時候是在低聲的啜泣，每天都在吹，每天吹一點，她的身體開始出現一個個空洞，一開始是一個個獨立的小洞，后來每個小洞一點點的融合在了一起，有的時候小洞可以照進陽光來，有的時候可以吹奏悅耳的哨聲。更多的時候是肆虐的寒風。

車子終于行駛到了那排老式洋房前，標準的歐式建筑，雖然已經有些陳舊，可是仍然不輸那份氣勢，可以想象它當年的風華正茂。簇新的夕顏花攀著有些生銹的大鐵門搖曳生姿，盛開的，含苞待放的、躍躍欲試的，姹紫嫣紅，反倒為這沉默的老洋房增添了些許的生機。

莊嚴下車按了門鈴，又回到了車上。他很自然的拍了拍陳依然的肩，陳依然勉強的回過神來，擠出了一絲尷尬的笑容以示回應。

很快就有老保姆跑出來，微笑著打開了大門，莊嚴緩緩地把車駛入。

熟悉的音樂聲響起，陳依然沒有理會，莊嚴也不動聲色的把車停好，下車為陳依然打開了車門，老保姆很是體貼的過來攙著陳依然。

莊嚴把聽筒湊到耳邊。

“喂，莊大少爺，走——飚一圈吧，我最近新入手了一輛勞斯萊斯幻影，又請老苗改裝了一下，很是順手，怎么弄，啥時候到？”

“我不去了，昨晚剛下飛機，今天太累。”

“暈——不是吧，是不是又要給陳大畫家做人體模特啊，啥時候把這珍藏版的給我來一幅，多少錢我都要。”

“一邊呆著去，還是你的實況轉播更吸引人。”電話那頭傳來了嘿嘿的笑聲。

“我說，莊少。你不能這么不夠意思吧，十次有九次約你都不到，重色輕友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了，小心惹得民怨沸騰，哥幾個聯合起來彈劾你——”

“不說了，我這還有事兒。”莊嚴看著陳依然的背影開始有些心不在焉。

“唉，陳大美女真是前途無量啊，不如早些收了做大嫂吧。也省的——滴——”莊嚴按下了關機鍵。看著虛掩的門，皺了皺眉，向里面走去。

陳依然正坐在客廳里愣神，老保姆熱了一杯牛奶給她放在茶幾上，

“小姐，大小姐現在還沒有起床，這兩天都睡得比較晚，不過不那么折騰了，安眠藥也吃得少了。”

“嗯，汪媽。你過來坐，陪我說說話。這兒多虧了有你照顧，要不然——”陳依然感覺有些哽咽的說不下去了。

“小姐，別這么說，我一個孤老婆子，無依無靠的，在這里幸好有您和大小姐，其實大小姐好著的時候，對我挺好的，看著她現在的樣子，我真是心疼啊。”汪媽拿起牛奶杯，試了一下溫度，遞給了陳依然。

汪媽又自顧自得說著些話，看見莊嚴走了進來，便微笑著點頭示意了一下，離開了。

莊嚴坐在沙發邊上，摟著陳依然的肩膀，陳依然入了神，完全沒有反應。

窗臺左側有一盆仙人掌，花盆已經被曬掉了色，邊緣上面不知是什么東西正閃著光，陳依然歪了一下腦袋，看清楚，那是小時候的貼畫，已經看不清楚是什么圖案了，有些斑駁的紙此刻正大口的吮吸著陽光。右側是一盆吊蘭，還有君子蘭——那是爸爸最喜歡的花，只是早就不是原來那盆了，上一次回來收拾房子，汪媽說，添一盆君子蘭吧，要不然花盆空著，怪可惜的。

其實這個房間里要添置什么東西，她已經囑咐汪媽不必知會她了，她每個月都會把足夠的用度打到汪媽的卡里，老人家年紀大了，經常會忘記密碼，她就記著每次來的時候，取出現錢給她包一個大紅包，當然銀行卡里還是會每月定時轉錢。

有好幾次，這個忠厚內斂的老保姆都不好意思的對陳依然說：“小姐，不用再給我打錢了，我一個老太婆，也用不了那么多，你自己收著，以后總能用得著。”

陳依然對著她報以燦爛的笑臉，“您老自己收好著，我還年輕，自己能掙。”

……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爸爸，木蘭為什么要嘆息呢？”年僅五歲的陳依然拿著書鉆進爸爸懷里。

“這是因為木蘭心疼爸爸要出征，孝順的木蘭不愿意爸爸受苦，冒著殺頭的危險決定代父出征。”

“然然，你覺得木蘭好不好啊。”

“好，我長大了也要替爸爸出征，這樣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工作了。”

“好，好，好。我們然然真好”爸爸笑得合不攏嘴。

兒時的畫面仿佛就在眼前，陳依然眼里噙著淚水，望著屋子里熟悉的一切。

陳依然走到樓上，輕輕打開了房間的門，一個眉眼清秀的女人正蜷在被子里，柔順的頭發四散開來，帶著點點雀斑的臉上仍然掛著淚痕，眉頭揪的緊緊的，想必是迷失在了夢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陳依然坐在床邊怔怔的看了一會兒，那張臉和自己好像，但是又一點也不一樣，她說不出來，這個房間有著溫暖的大床，是她小時候最喜歡埋葬黑夜的地方，旁邊總會有她最愛的布娃娃還有熟悉的肥皂味兒。

她發現屋里的窗簾已經不是原來那種碎碎的粉色小花朵了。

“是啊，總是要有點改變的。”陳依然幽幽的想。

她突然很想知道，那個濕噠噠的布娃娃還在不在陽臺外面，潛意識里她總覺得陽臺上還有只布娃娃，而且一定要有一只布娃娃。她慢慢的向陽臺走近，心跳驟然加速，激動，彷徨，猶豫，擔憂所有的情緒夾雜在一起，是的，從來沒有一個娃娃讓她如此的心潮澎湃。終于她伸出手用力扯開了窗簾——陽臺上曬著女士的內衣、絲襪、連衣裙。

陳依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顆劇烈跳動的心瞬間平靜但是很快又焦躁起來。它不在這兒，那么它會在哪兒？

陳依然仿佛又看到了那個下雨的早上亦或者是晚上，她總是記不住那段昏暗時光的確切時間，只是覺得那時候天好黑，也許是中午呢，因為路上一點都不堵車，救護車還是拉著長長的鼻音呼嘯而來。

車被大吊車緩緩地向上拉起，還是那輛熟悉的黑色福特汽車，看似完好無損。陳依然站在橋上看著脫水而出的車開始覺得有些恍惚，每次她把小汽車當成潛水艇放進浴缸的時候，爸爸總是教育她不能犯這種低級的常識性的錯誤，媽媽在一邊圓場，小孩子玩玩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小汽車里有電池啊，泡了水就不能玩了。”

爸爸怎么會忘了大汽車里也有電屏，也不能泡水呢。陳依然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她就發現車門被七手八腳的打開了，一男一女被從里面抬了出來，男的西裝筆挺，女的身材豐腴。依然還想繼續看清楚，這時，有一雙小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但是她從手指縫隙里發現了爸爸媽媽喝多了水，臉腫的好大。

旁邊有竊竊私語，“呀，真可憐。孩子還這么小……”

“那不是豪業集團的老總陳誠勛么，那么大個領導，以前威風的很呢，想不到竟是這樣的下場。”

“聽說一個月前他才找到了私生女，想是這孩子克父母。”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真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