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心中不禁升起一個古怪的念頭:“原來逼人入會,古已有之!”
至于對方為何要找陳老謀的原因,楊浩心下七八分有數,也懶的再問。
那邊高占道已經嚷嚷起來:“我說老陳,入會就入會吧,人家巨鯤幫怎么也是東海三大幫會之一,待遇又高,福利又好,干脆你跟他們走了算了,別連累張爺跟我們!”
陳老謀被他擠兌的臉紅脖子粗,瞪著眼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楊浩陡然斷喝一聲:“放肆!自古來只有同舟共濟的美談,哪有過河折橋的道理,若是人家來強拉你高占道,是不是也要我雙手奉上?”
此言一出,陳老謀頓時感激涕零,高占道則滿面羞慚不已。
抬起頭來,只見楊浩仍然牢牢盯著自己,這壯漢忽然大吼一聲,起身跳下甲板,大叫道:“兄弟們,操家伙準備,老子跟他們拚了!”
大海行舟,本就是提頭玩命的買賣,商船上也藏有不少兵器,不多時十三名水手已經各持刀槍,涌上船首,高占道身背雙鐵槍,滿面殺氣騰騰,麻貴執一副弓箭,石介倒提長刀,緊跟其后,來到楊浩面前站定。
楊浩深吸一口長氣,他倒不是真的想跟巨鯤幫對上,便是把陳老謀送過去也無不可,好好的怎能耽誤人家前途。只是這其中卻有一樁緊要,那就是這船上十八箱“隨候珠”,陳老謀可是知情之人,一旦他心懷怨恨,泄露出去,難保巨鯤幫不見錢眼紅,大開殺戒,與其早晚對上,何不一開始硬氣到底,因此才故意用那一番話激將,果然高占道不吃激,帶頭跳了出來,現在不管怎么說,畢竟人多膽壯,楊浩也就多了幾分底氣。
陳老謀身上有傷,人又老邁,被素素扶著躲到一旁,見此情景,只道張爺云天高義,眾兄弟義字當頭,不免激動的老臉通紅,心中對張爺更是死心塌地。
素素自識得他來,每每都見他英雄氣概,小姑娘家又哪識得人心險惡,芳心日漸迷醉,早已是難以自拔。
只見對面那船從夜色中露出身形,只見這船高達五丈,上立三桅,沿船四周風燈高舉,亮如白晝,船首甲板上站滿勁服幫眾,眾星拱月,中間擺開一張太師椅,上坐一妙齡女子,穿一襲水綠湖色武士服,外罩白色披風,眉如三春柳線,唇若丹蔻一點,微側著身子,一手支頤,唇角含笑,仿若玉女春慵,不言不動,已是風情萬種。
“好個紅粉幫主云玉真!”
楊浩暗暗喝采,猛提真氣傳聲過去:“云幫主真乃稀客,鄙人張三,率全船弟兄恭迎幫主芳駕!”
這一聲喊出,音波滾滾,竟似不在云玉真先前傳聲的功力之下,連楊浩自己都大吃一驚,這邊高占道等人自是眉笑眼開,那邊海鯤幫眾人則俱是面色一變,云玉真起身揮手,座船緩緩降帆減速,來到距商船三丈遠處停下。
“哈哈,想不到貴船還藏著這么一位大高手,小妹先前班門弄斧,真是失禮!”云玉真清笑一聲,于船首向著楊浩襝衽微福。
楊浩存心占她上風,竟大大方方的受了,也不還禮便笑道:“云幫主不必客氣,想當年貴幫云廣陵云老幫主與鄙人也有數面之交,蒙他不棄,稱呼在下一聲三弟,想不到當日一別,再見已是無日,今夜幸遇故人之后,見貴幫風采猶勝往昔,鄙人頗感欣慰于衷!”
這話直聽得巨鯤幫眾人個個勃然大怒,云玉真雖是女子,執掌東海三大幫會之一,在江湖上也是響當當的腕號,英雄豪杰會過無數,卻也從未見過這般上來就占便宜的不要臉家伙,亦氣的銀牙暗咬,心道:“我父親何嘗與你相識,還稱你一聲三弟,那我不是要叫你三叔呢?”
不過她生性謹慎,見楊浩似是有恃無恐,其人武功也似乎不弱,不知他有何底牌,只得忍氣道:“這位張……張先生……”適才楊浩當眾說云廣陵叫他三弟,不論是真是假,沒拆穿之前,云玉真也勢不能稱呼他“張兄”“張公子”之類,否則豈不是與自己父親亂了輩份,好嘛,你父親叫我三弟,你叫我張兄,趕情你們父女是一母同胞呀,這種笑話若傳出去,整個巨鯤幫的臉上都要無光,因此云玉真只得換了個“先生”的折中稱呼,這正是賊咬一口,入骨三分。
“這位張先生,請問貴船之上,是否有位陳老謀陳老先生,如果在的話,還請喚出一見!”
話不投機,云玉真索性收起客套,直入正題。
楊浩卻大咧咧的道:“先生就我一位,姓張不姓陳,若要想等我老,云幫主過幾年再來吧!”
登時把云玉真恨得幾乎翻臉,面罩寒霜的道:“張三爺,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陳老謀乃我幫重要貴客,玉真不才,勢不能任其流落在外,還請先生見涼!”
說完單手一揮,便見四下風燈信號閃爍,二十多艘單桅風帆鬼魅般自夜色中駛出,竟不知不覺間,已將商船團團包圍。
云玉真得意的一笑,喝道:“恭迎貴客回幫!”四外群聲響應,都道:“恭迎貴客回幫!”靜夜之中,竟不知有多少人馬。
商船眾人都是臉色一變,幾個膽小的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手腳哆嗦,高占道刷的抽出雙槍,壓住陣腳,與石介一左一右護在楊浩身旁,麻貴身如猿猴,刷刷躥上望臺,張弓搭箭,卻不知該往哪里指才好。
“張爺,云幫主,陳老謀在此!”
一聲大喝,陳老謀不顧后面素素連叫“陳老爺子”,已是硬沖了上來,往楊浩面前一擋,怒喝道:“陳老謀在此,你們要找的是我,別驚著旁人!”
高占道哈哈大笑道:“陳老頭兒,你也挺英雄的,是條漢子!”
楊浩不動聲色,輕輕推開陳老謀,向云玉真道:“云幫主好生禮賢下士,堪比古之孟嘗,然孟嘗求才,也未必如此霸王硬上弓,未免讓張三不服呢!”
云玉真秀眉一軒道:“形勢比人強,張三爺可要想清楚,大好年華,何必為無關之人枉送性命!”
楊浩長聲大笑,聲如洪浪的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我輩行走江湖,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張三頭可斷,血可流,兄弟手足不能丟……”
從一開始,楊浩就沒打算憑這十幾個人來七八條槍,跟堂堂東海三大幫會火拚,之所以言詞咄咄,無非是做給陳老謀和高占道等人看,云玉真使船暗中包圍,也在他意料之中,如今火候已至,只要再說幾句光冕堂皇之話,感動得陳老謀挺身而出,自愿離船,那就萬事大吉。
這樣一來沒在高占道等人面前失了義氣,二來陳老謀見自己確實為他出了力,當不會再說出隨候珠之事。自己心安理得,云玉真得勝收兵,兩全其美,一出忠義大戲完美落幕,不得不說這廝心地之陰暗,果然是官場中打過滾的,樣樣算得到位,卻偏偏沒料到一點,那就是他裝腔作勢的本事,真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高明。
只聽一聲“三爺!”陳老謀淚流滿面的在楊浩面前跪下,泣聲道:“三爺大仁大義,老謀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今日累三爺受此牽連,實是老謀無能,老謀這就跳海自盡,就是死了,也要做三爺駕前一只小鬼!”
他年老體佝,滿頭白發,更兼聲音蒼啞,這一跪一哭實是驚天動地。
高占道怒吼一聲:“老陳,你看不起我們嗎,要死大家一塊兒,跟三爺同生共死!”
周圍水手連同望臺上的麻貴俱被這一幕挑起血性,群情激昂,刷的整齊跪地,同聲道:“跟三爺同生共死!”
楊浩虎軀巨震,說到一半的話戛然而止,轉過頭來,只見雙眼圓睜,嘴唇顫抖不停,心中實是恨極,旁人卻道他十分感動,剛要再開口,素素又跑了上來,撲通跪倒在地,哭道:“素素也要跟老爺同生共死!”
眼前一黑,楊浩險些沒仰天倒栽進湖里,急伸手扶住欄桿站穩,一張臉血色褪盡,夜色下,如同整張白紙一般。
“我靠,有沒搞錯!”
上為楊浩心聲。
※※※
云玉真心中暗暗嘆服,要知身為一幫之主者,未必武功要多了得,最要緊的便是得要服眾,讓手下能盡死力,只看楊浩那邊雖然情勢極其惡劣,卻仍然眾志成城,便知此人的御下之術實是爐火純青,如此風度,如此手段,偏偏卻站在自己對面,可望而不可即。
暗嘆一聲,云玉真心知再逼下去,定是玉石俱焚之局,那卻是自己全然不愿看到的,回頭環顧自己一眾屬下,莫不深露服膺贊嘆之色,當下輕聲一嘆,揚聲道:“三爺,可愿聽小女子一言?”
正是落水之人撿根救命草,楊浩那是百分之一百的愿意,忙定了定心神,重新站直身子,淡然道:“云幫主有話請講!”
云玉真卻道:“事關重大,請三爺過船一敘!”
楊浩微微一楞,高占道已叫道:“三爺,不能去呀,那婆娘是誆你呢!”陳老謀毅然道:“三爺,事因老謀而起,就讓老謀一死了斷吧!”
“胡說八道!”楊浩怒道:“你一死若能解決問題,還要我這三爺干什么?”又一昂身,正色道:“不過一介女流,又非龍潭虎穴,我張三堂堂男兒,寧死也不能讓人小覷!”心中卻想:“再跟你們胡鬧下去,老子才死定了!”
好一番大義凜然,眾人再也無語,高占道跳起來道:“那就讓我陪三爺去,至不濟也能為三爺擋刀!”
“那是那是!”楊浩心中大是認同,這么大塊頭,能擋好幾刀呢。
他內功雖有小成,拳腳身手卻不值方家一曬,身邊跟個大塊頭,自是安心不少。
這時對面已放過艇來,撐舟是云玉真身旁的一個俏麗丫環,拱手禮數十足,清脆的道:“我們幫主有請,請三爺上船!”
楊浩點點頭,剛要上船,旁邊素素忽然先跳了下去,那小艇一晃,對方丫環面色一寒,怒道:“你是誰?”
素素見對方目光不善,心中一虛,剛囁嚅個“我”字,忽然不知從哪里又得來一股勇氣,挺起胸道:“我是老爺的丫環,老爺去哪,我就去哪!”
楊浩下得船來,接口道:“素素是我隨身婢女,怎么堂堂云幫主還會顧忌一個小丫頭么?”
那丫環忙躬身道:“三爺勿怪,是云芝不認得這位姐姐,請三爺見諒!”
楊浩笑道:“你叫云芝?云深瓊島開仙徑,春暖芝蘭花自香,好香的名字!”
云芝不由自主的俏臉一紅,垂首細聲道:“三爺過獎!”
楊浩何等手段,豈是這一個小丫頭吃得消的,寥寥幾句,便逗得她不知所措,待得高占道也下得艇來,殺氣騰騰的護在楊浩身后,云芝才反應過來,趕緊撐槳開艇。
這時只聽自家船上傳來陳老謀的聲音:“三爺,你若有何不測,老謀必定追隨其后!”
抬頭看去,只見陳老謀持刀橫架自己頸上,被兄弟們團團護在中間,滿面凜然之色,當真是視死如歸。
“好兄弟!”楊浩不禁有一絲感動,只覺衣袖輕扯,扭頭只見素素怔怔看著自己,猶豫了一下,堅定的道:“若老爺不測,素素……素素也不獨活!”
“我呸,你們才都不測呢!”楊浩暗啐了一口,身處小艇,只覺腳下流水如潮,四外風聲海唳,仰頭已見云玉真高大坐船在望,不禁興起關云長單刀赴會之感,身后站得高占道,可不就是捧刀周倉么。
一時興起,楊浩張口便吟道:“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絕。只這鏖兵江水猶然烈,好教俺心慘切,這也不是江水,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上得船來,只見甲板前空開一條道路,云玉真高坐太師椅上,兩旁巨鯤幫各大堂主雁翅排開,風燈高照,端得威風十足。楊浩早在意料之中,關大王單刀赴會,若不是這陣勢,怎顯得老子英雄。
當下楊浩施施然走過迎客道,高占道身背雙槍,緊跟在后,竟是夷然不懼,素素心中雖有些害怕,也是咬牙硬挺著走完。
來到云玉真面前,楊浩長身一揖,道聲:“云幫主!”
云玉真起身拱手,嫵媚一笑道:“張三爺!”
雙方隔船對峙良久,此番當面一笑,不禁俱起惺惺相惜之感,楊浩倒也佩服這紅粉幫主,年紀輕輕便能肩挑一幫之重,那可是上千口人的生計,換作楊浩自己,便想想也是頭疼,云玉真更是欣賞此人膽識,明知道己方人多勢眾,竟然也敢應約前來,視巨鯤般坐船如同無物,聽剛才他所唱的那首詞,更是豪氣干云之輩,此刻近距離見到,只見他相貌英俊,氣度瀟灑,果然是千里挑一的奇男子,芳心不禁微生蕩漾。
身后自有幫眾撤去座椅,云玉真向前廳一擺手,道聲:“請!”楊浩連道承讓,大步向廳中走去。
高占道和素素待要跟上,卻被巨鯤幫眾出手攔下,高占道大怒,吼將起來,楊浩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其余巨鯤幫堂主并未跟進,心中微奇,難道這美人兒幫主竟要跟自己密談。
云玉真輕笑:“難道張三爺還怕被我這弱質女流欺負么?”
楊浩灑然一笑,回頭向高占道和素素囑咐道:“你們先等在這里,若是有事,素素別動,占道你只管放手大殺便是!”
聽得巨鯤旁眾人一楞,這是什么話,難道我們不會還手么?
高占道大聲答應,楊浩這才向云玉真笑道:“幫主不是要與張某說話么,請吧!”
云玉真呆了一呆,心中首度升起看不透某個人的感覺,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剛要舉步,卻愕見楊浩當仁不讓的走到了前頭,反把她這個主人丟在后面,又是一呆。
她卻不知道楊浩為人,非謀定則不動,一動必占主動,當日在江都逃難如此,在大江之上遇杜威亦如此,說到底無他,唯四字先發制人而已,這亦是后世官場達學,但凡身居高位者,莫不深諳其理,楊浩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專門研究領導心態,時間一長,自然略得個中三昧。
進得廳后,楊浩也不做絕,拱了拱手,自在客位上坐了,云玉真暗道算你識相,上前主位就坐,便開口道:“據玉真所知,沿東海一帶,似乎并無三爺的寶號,敢問三爺現在何處發財?”
“哦,這個呀!”楊浩輕描淡寫的道:“我本海外扶余國人氏,剛回中土不久,云幫主未曾聽聞,才是正理!”
云玉真微一皺眉:“玉真誠意以待,三爺何必巧言誆騙,海外的琉求、邪馬臺倒是聽說過,哪有什么持余國的名號!”
沒有嗎?楊浩卻是一呆,似乎印象中有這號呀,表面卻裝作若無其事道:“海外茫茫,千邦萬國,如同天上繁星,有些國家不過是百里小島,便是張某,也未必盡知,據說海外極西之地,還有比中土更大的陸地,那里特產一種大鼠,身高過人,腳大如簸,直立以兩腿蹦跳,擅以雙拳搏擊,進退得法,不下于普通江湖好手呢!”
云玉真被他說得撲哧一笑:“三爺莫逗奴家了,若是老鼠都比人大,那里的貓豈不要大過象去,還會雙拳搏擊?真是妙想天開!”
“我說的是真的,不信算了!”楊浩倒無所謂,話入正題道:“不知云幫主處心積慮,不肯放過陳老謀,究竟意欲何為?”
“這個……”云玉真沒想到他轉的這么快,一時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