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運功調息完畢,抬頭只見天窗口射進一線月色,一陣隱隱喧囂自外傳入。
“儒信啊,似乎大龍頭的群英會已經開始了!”楊浩喟嘆一聲,隔壁的王儒信整個身子蜷縮在暗處,淡淡的道:“皇上都不在,算什么群英會?
楊浩微微一笑:“算了,一個將死之人,我跟他爭什么?”
王儒信道:“皇上吉人天相,必會逢兇化吉,何出此言?”
楊浩哈哈大笑出來:“你這個死窮酸,死在眼前仍是笨得可以,我何嘗說過死得是我?”
“什么?”王儒信語氣震驚:“皇上不是說自己,難道是說……”
“翟讓!”楊浩冷冷的給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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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撥黑衣蒙面的人馬悄悄欺近滎陽大牢外圍,伏在五十步外的草叢里,只見前方一隊百余人的士卒,持槍披甲,戒備森嚴。
為首蒙面人向旁邊一人靠近,低聲問道:“老謀,你行不行?”那人亦是黑衣蒙面的打扮,不過身后卻背著一個碩大的圓如鍋蓋般的東西,用整幅黑布蒙的嚴嚴實實,不知是什么東西,聽到為首蒙面人的問話,被喚做老謀的悶聲答道:“沒問題,古籍記載:隨候珠遇光放光,燭照通幽,相傳天上仙城都是用此物裝飾,是故白日行空,如同遍體生針,凡人無法直視!”
蒙面首領點了點頭,不再追問,撿起一塊石子,甩手向前扔去,啪的一聲,打在一名守衛的頭盔上,眾守衛立時被驚動,回首看去,只見一名黑衣人正轉身逃跑,連忙大叫:“有人劫獄!”一涌而上的追了過去。
堪堪追到草叢邊上,那里面竟呼的一聲豎起個巨大圓形怪物,把眾人嚇得一楞,一幅黑布已被扯下,又聽啪啪兩聲,左右燃起兩只火把,同時伸了過來,霎時間五色光明大放,所有當前的守衛全部慘叫閉眼,亂成一團。
數十名黑衣蒙面人立即從草叢中躍起,背對著那大放光明的怪物,鋼刀此起彼落,砍瓜切菜般,向那群不能視物的守衛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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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府大廳之上,氣氛正是熱鬧,大家各自飲酒作樂,高聲談笑,不過卻均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偷偷摸摸的轉動視線,去看那仍然孤零零跪在地上的蒲山公李密。
翟讓一言不發,誰也不好相勸。單雄信與徐世績是生死之交,受了沈落雁之托,本想從中轉還一下,不過看到翟讓此際那陰柔莫測的神情,心里竟莫名其妙的打了突,不敢開口,只好坐下悶悶喝酒,心道:“都是自家兄弟,偏偏搞成這樣,都怪那個秦王浩!”
裴仁基與羅士信、程咬金也坐了一席,不聲不響的喝酒吃菜,程咬金忽然冷笑一聲:“好威風煞氣,也不想是誰幫他打下的江山,一個關進牢里,一個跪在地上,他倒坐得高高的四平八穩,好不自在!”
羅士信也悶哼一聲道:“這種人,降他作甚!”
裴仁基慢理斯條的撿了筷子菜,道:“既來之,則安之,靜觀其變吧!”
另外一邊宋玉致正向宋魯道:“魯叔,翟讓此人根本不是王霸之才,只看他如此折辱蒲山公,便知其心不正!”
宋魯低聲道:“李密與翟讓恩怨甚多,我們是外人不好插嘴,先看看再說!”
宋玉致又東張西望了一下,道:“魯叔,李密已經到了,秦王浩怎么還不見人影,難道他比翟讓的架子還大?”
宋魯微微皺眉:“不錯,到現在都沒見著殿下,難道他不在滎陽!”
正在眾人各懷心思的時候,一個沉雄的聲音忽然打破沉默:“聽聞當今秦王殿下現在翟公身側,我家夏王素聞殿下之名,特囑某代為致意,為何還不見龍頭請他出來!”
只見劉黑闥從席間長身站起,整個大廳頓時靜可聞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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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信,知道三國時曹操伐袁紹的故事嗎?”
牢房內,楊浩興致頗高,竟然講起故事來了,王儒信應道:“曹袁之戰的故事太多,不知皇上是指哪一樁?”
楊浩道:“郭嘉遺計定公孫,這個聽過嗎!”
“自然聽過!”王儒信道:“曹操戰勝袁紹,袁紹的兩個兒子袁熙、袁尚逃到遼東公孫康處,曹操本想起兵追剿,想起已去世的郭嘉留有一計……”說到這里,似是力氣不濟,緩了一下才續道:“郭嘉說公孫與二袁互有心病,急之則使其并力,緩之則自相殘殺,果然曹操依計按兵不動,公孫康火并二袁,獻上首級,自動歸附,兵不血刃就平了遼東。這即三十六計所謂隔岸觀火!”
楊浩輕輕一笑:“正是如此,李密自解兵權,殺祖君彥,向翟讓屈膝求饒,無非是想借刀殺我,如今我自投羅網,對他們兩個都沒了威脅,以翟讓的剛愎自驕,加上以前被李密迫得那么慘,焉能再容得下這顆眼中釘!”
王儒信發出吸氣之聲:“皇上的意思,翟公今晚要殺李密!”
楊浩喃喃道:“虎牢大勝,四方歸心,宿敵屈膝,還有比這更適合殺人立威的機會嗎?翟讓的霸王槍心法,韌性最長,他忍了那么久,今夜再不發作,我怕他忍成內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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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讓站起身來,抬手示意劉黑闥且坐,然后才向眾人道:“各位想必都對秦王浩很感興趣,此人身懷楊公寶藏,為人又文才武略,確是不可多得的一名人才,老夫亦有愛才之心,所以授予其滎陽軍權,進攻虎牢一事,也全權任其調配,更許諾以親生小女許配,助他登基為帝……”
話沒說完,底下已亂成一片,翟讓竟會有這種想法,實在太出人意外,一人忍不住道:“大龍頭,那秦王浩可是昏君楊廣的侄兒,你竟然這樣信他!”此語頗得很多人心思,紛紛出言附合。
宋玉致悄聲道:“魯叔,翟讓這是什么意思?”
宋魯拂須道:“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如果秦王殿下真的當了皇帝,大兄一定會更感興趣!”
另一邊程咬金暗罵一聲:“不要臉!”又道:“待老子拆穿他!”剛要起身,卻被裴仁基和羅士信雙雙拉住,硬拽了回座。
翟讓將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步下大位,邊走邊道:“所謂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雖然他是楊廣的侄兒,但只要不與昏君同流合污,心懷正義,亦不失為我輩中人!”
這話當即又得許多人點頭稱是,翟讓緩緩步過李密身側,看也沒看他一眼,李密仍然保持跪姿,一動不動。
“但是……”翟讓忽然話鋒一轉,惹得眾人同時止聲,只聽翟讓道:“但是據老夫細細觀察,才發現此人竟是暗藏陰險,他竟勾結我龍頭府的司馬王儒信,挑撥我瓦崗內斗,然后從中乘機奪權,拿去向楊廣邀功!”
此言一出,滿座頓時轟然大嘩,宋魯眉頭一皺,正要站起身來,對面劉黑闥已搶先起身,拱手道:“大龍頭,據我所知,似乎秦王殿下因為被楊廣追殺,才被迫逃離江都,怎會又成了楊廣的奸細,王儒信王司馬更是龍頭駕前的老臣,又怎會同流合污?不如龍頭請他們二人出來,當面自辯一番,以釋我等之疑!”
在座聰明人也是不少,立時被劉黑闥的話勾動疑心,秦王浩于虎牢關下,八百飛騎破李密三萬大軍,此事人竟皆知,如今一位主角負弓請罪,另一位主角卻搖身一變成了楊廣的奸細,個中因由,著實讓人費解。
單雄信挺身而出道:“秦王浩與王儒信勾結作亂,證據確鑿,已經被拿入獄中,只等大家聯盟議成,便拿他二人的人頭祭旗!”
“單頭領太莽撞了吧!”宋魯也忍不住站了出來:“老夫與秦王殿下也頗有交情,當日大江之上親眼目睹宇文化及追殺他,絕不信他是楊廣的奸細,你請殿下出來,我來問他!”
宋魯與劉黑闥這兩人,分別代表當今一南一北兩大勢力,二人先后開口質疑,其份量連單雄信都有些掂量不得,只好拿眼去看翟讓。
“魯老兄,劉將軍!”翟讓不慌不忙的向兩人各一拱手:“二位所言不差,此事確有疑竇,大可從長計議,今日在此,老夫先要清理一位瓦崗叛徒,請大家作個見證!”
又是一言滿堂驚,所有目光都紛紛投向跪在當中的李密,李密的身子也微不可覺的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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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讓此人大法曹出身,嫻熟刑獄,口才了得……”楊浩輕輕笑道:“他要定人入罪,只需要旁敲側擊,挑起群議,介時隨意推挪,無中生有,都能讓你人頭落地,哪還需要什么證據,李密自己送上門來,更是天大的好機會!”
王儒信咳了幾聲,道:“殿下說得不錯,翟公昔年起事之初,確實舌辯過人,只是后來武功越練越高,話就越說越少,反而讓人覺得他只是一個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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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自領蒲山公營以來,囂張跋扈,威福自用,為謀龍頭之位,遣其軍師祖君彥勾結突厥,以小女為質,暗算老夫,其事不成,又乘老夫受傷,親自率人夜襲我龍頭府,若非王儒信舍命相救,老夫幾已不在人世,匹夫,老夫哪里薄待于你,你要如此逼人之甚!”
翟讓指著李密鼻子破口大罵,廳上從人都聽得目瞪口呆,要知殺主奪位在哪里都是大忌,此罪名如果確鑿,李密非當場自盡不可。
單雄信大急,想不到翟讓竟突然來這一手,連忙搶上前道:“大哥,我們不是都查清楚了,是秦王浩勾結王儒信祖君彥謀害大哥,根本與密公無關嗎?密公連祖君彥的人頭都送來了!”
翟讓冷笑一聲:“老夫被人偷襲,豈會連是誰出手都分不清,你說是秦王浩主使,又有何證據?是有他們親筆畫押的書證,還是有參與其間的人證?祖君彥是李密心腹,如今更被他親手所殺,除了殺人滅口,又作何解釋?”
在座眾人頓時又嘩然起來,宋魯揚聲道:“龍頭說的不錯,秦王殿下根本與祖君彥風馬牛不相及,怎會扯到一起,若說是李密殺人滅口,倒還可信!”
劉黑闥亦道:“我也不信,能以八百精騎橫沖三萬大軍,哪個奸細有這般膽量,龍頭也說了,王司馬曾舍命相救,這兩人都是好漢子,怎跟祖君彥相提并論!”
一時間群議紛紛,都談論著殺人滅口四字。
只聽翟讓又道:“天下皆知,秦王浩是你命中克星,虎牢關一戰,你又兵力大損,唯恐老夫揭發你的真面目,地位不保,于是先下手為強,蠱惑雄信等人,在老夫這里挑撥離間,陷害秦王浩下獄,你好重新坐大,好狠毒的計謀,今日若不是劉將軍和魯老兄提醒,險些又中了你的奸計!”
這番話順理成章推導而出,又加上劉黑闥與宋魯的態度,更是份量十足,在座的原有七分相信,如今都已變成十分,看向李密的眼光也全都大變。
單雄信急得臉都黑了,急忙扭頭向另外三位頭領求援,那三人相視一眼,卻均覺無話可說,都被翟讓說成受蠱惑了,誰還敢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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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浩低聲一嘆:“如果我沒料錯,翟讓必定為我平反,以此來做實李密之罪,要知道現在我們兩人罪名都是虛的,單獨拿出來,都不成事,唯有互相引證,反而實得不能再實,到時候李密身死,我又全無根基,對付起來,一杯毒藥足矣!”
支持一個,打倒一個,挑動群眾斗群眾,對于這種手法,受過黨多年教育的楊浩可謂太熟悉了。
王儒信道:“這么說,李密這回才真是自投羅網,死定了!”
“那也未必!”楊浩搖了搖頭道:“翟讓與李密,說起政治能力,還是差不多,但論起陰謀手腕,李密還是技高一籌,他既然敢來,一定有萬全之策,何況,沈落雁先前跟我說過一句話!”
王儒信問道:“什么話?”
“翟讓要聯合諸路義軍,當大盟主!”楊浩冷冷的道:“現在形勢對他有利,如果讓翟讓成功,李密再無翻身之日,如果換作是我,寧可拚死一搏,也不終生茍延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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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從一開始安靜到現在的李密終于開口,緩緩解下身背之弓,黯然道:“密受龍頭大恩,尚未報答,如今遭奸人陷害,無法自辯,除死而已,此乃我家傳重寶,名曰定天弓,密再無法持之效力龍頭駕前,就當是密最后一點心意,望龍頭念在往日兄弟之情,收下此物,李密也去得安心了!”
眾人聽他此話,已露出自盡之意,言詞切切,又以家傳寶弓相贈,不禁都生出幾分感嘆,單雄信眼見事亦至此,也無能為力,悵然一嘆,轉向翟讓道:“龍頭,你就收下,讓密公安心去吧!”郝孝德三人也都露出不忍之色,黯然搖頭嘆息。
翟讓心中微凜,只見李密雙手持弓,似乎要自己親自上前去接過,李密受傷之事他也知道,但卻沒把握,此人如果乘機拚命,自己是否能躲得過,正沉吟間,身后蔡建德連忙上前一步,手按刀柄,護在翟讓身邊。
翟讓暗暗點頭,建德功夫不弱,有他在旁,倒也不懼李密發難,于是帶著蔡建德走上前,伸手去接來弓,全身功力已暗暗凝聚,一雙眼更緊盯著李密,隨時作好但有異動,便及時反應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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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受傷未愈,有四大頭領在,正面攻擊絕無勝算!”楊浩斷然道。
王儒信接口道:“眾目睦睦之下,他還有什么辦法?”
“內奸!”楊浩眼中精光一閃,心中油然閃過一個人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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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讓一手握住弓身,只見李密緩緩松手,全無異狀,心中越發提防,正要往回拿時,李密忽然一瞠目,翟讓大吃一驚,單掌蓄力便要劈出。
嚓的一聲,一道刀光閃過,血光爆現場報道,一顆人頭骨碌碌的滾落在地。
剎時間在座眾人全部愕然起身,只見大廳中間,李密完好無缺的跪著,翟讓一手握弓,仍然站立在他面前,然而一顆血嘟嘟的頸子上早已不見了人頭。
身后,蔡建德一手提著血淋淋的鋼刀,正露出一臉猙獰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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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虎牢來時,已經預防萬一,著秦叔寶高占道率兩萬人馬,隨后接應,只待城中有變,就會殺進來救我,尤其是任俊這小子,原本就是城門隊長,由他騙開城門輕而易舉,李密和翟讓怎么也想不到,我會乘此時機,發虎牢兵攻打滎陽……儒信,儒信……”
楊浩說得正起勁,卻聽不見王儒信接口,詫異的出聲呼喚,只見對方縮在角落里一動不動,楊浩臉色頓變。
(PS:再有一章,滎陽就告一段落,楊浩又要展開旅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