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將他們帶出石雕陣便陡然消失了,蒙譯認出那是他們進石雕陣的地方??磥磉@個石陣背后一定有著什么,用這個陣法來阻止外人進入。
在一面陡峭的石壁前他們發現了一個很寬的山洞,山洞前沒有荒草雜木,說明里面住著什么東西。張弩又在最近的河岸邊發現了一些寬厚的腳印,就像人的腳印一樣,但又要寬大很多。
這時候他們認定山洞里一定住著猿獸。但是山洞又深又暗,他們思量之后決定在外面挖坑設陷阱然后守株待兔??墒菐讉€人拿劍糊弄半天也沒挖出個像樣的坑來,地面多是碎石,沒有專業的器具很難挖下去。眼看天已經黑透了幾人不得不放棄,另想辦法。
夜幕降臨,月上梢頭。蒙譯在河岸一塊石背上點燃篝火,駱慧躺在一旁睡去,正鼾聲如雷,張弩在火堆上烤著山燕,香味彌漫在空氣間。
王珊在河邊蹲下來,把手帕洗在水里,波光蕩漾在臉上。她隨后用竹筒盛滿水遞到蒙譯面前,此時的蒙譯正面對著篝火思緒萬千著。
蒙譯下意識地去接王珊的水卻不小心握住了王珊的手。王珊心頭一驚,竹筒嘭地一聲掉在石頭上,打了幾個轉滾在河邊。駱慧被驚醒,猛地坐起身忙問怎么回事,他握著斧頭緊張地看看四周,見一切安好,只有張弩在烤吃的便哈哈大笑起來“我說怎么總睡不踏實呢,原來晚飯時間到了?!瘪樆壅f著就去奪張弩手上的燕子。
王珊楞了一下跑到河邊去撿竹筒,她拿著竹筒靠在一塊石頭上抱緊膝蓋埋下頭。蒙譯回過神看著她單薄的身影忽然有些自責。
可能自己是忽略她了,在這個荒山野嶺的地方,下一刻還不知道會遇見什么,她一個女孩子多少會膽小一些,自己陪人家多說說話緩解點對這個環境的恐慌還是需要的。
蒙譯走到王珊身旁坐下,把張弩考好的燕子遞到她面前。王珊看了蒙譯一眼搖了搖頭。蒙譯拿起王珊的手把燕子硬生生的塞在她的手心,示意她一定要吃點。
“我14歲那年被官兵抓去修筑乾皇陵,從此過著非人的生活。吃不飽飯,衣不遮體,甚至喝水都是受節制。那時候看管我們的兵卒夜間常常在帳外點上堆火烤些山禽。一次我夜間饑餓難耐,就爬在帳邊望著他們,一個年邁的老兵可能是憐惜我,趁別人不注意仍給我一塊肉。那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蒙譯說著又把肉遞到王珊面前“嘗嘗吧!很好吃的?!?/p>
王珊抬頭看著蒙譯?;旒t的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搖搖晃晃像夜幕前翻騰的海水被陽光折射成火紅的浪。臉上的刀疤像是風浪里堅韌的風帆,靠近了似乎能夠聽到海燕驚過時滄桑的吼聲。
王珊撕下一塊肉放在嘴里,接著對著蒙譯淡淡的笑著?!昂髞砟兀亢髞砟莻€好心的老兵怎么樣了?你又是怎么成為一個將軍的?”
“他應該是死了”蒙譯吸著涼氣漫不經心說著,像是在訴說一件遙遠的故事“后來北方戰起,章田將軍帶領乾山刑徒北上鎮壓。我得到章田將軍的賞識才成了一名武將?!?/p>
蒙譯說著躺在石頭上閉上眼睛。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自己握著長刀在戰場上拼死搏殺。
當一個個穿著破衣粗布的義軍兵卒翻身倒地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的憐惜。他像一只野獸肆意地踐踩著瘦弱的生命。臉上只有殘忍和冷漠。那時候他沒有自己生存的方向,所做的可能只是為了一碗飽飯,或者少挨幾下皮鞭。當他被帶到章田的中軍帳的時候,他還是披著散亂的頭發,滿臉瘡疾。
那時候他見到了年幼的式微,式微依在章田的懷里。目光純真而靈動。蒙譯注視著漂亮干凈的式微久久不能動彈。像是有一種特別的力量牽引著他,他無法關閉注視的目光。
時間一晃數年,自己已經從當年那個瘦弱的少年變成了健壯的武將,而章田已經不在了,當年那個貌美的少女此時正躺在很遠的宿水鎮里等待自己采到袁血去救她。
蒙譯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當他被王珊急促地推醒的時候,地上的火堆已經被張弩踩滅,此時張弩和駱慧都趴在石頭上,戒備地注視著河岸。
河邊一只龐大的巨獸正在俯身喝水。腳下拖著又黑又粗的鐵鏈,直直的延伸到山洞里面。月光透過河水折射在他恐怖的面孔上。
那是一只類似人形的巨大怪物。黑膚紅發,兩顆長過鼻子的獠牙兵刃般在月光下閃爍著白光。
王珊蹲在地上縮卷著身子不敢去看。蒙譯曾幻想過無數個野人的樣子,當它真實的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他感到了從所未有過的恐慌和絕望,面對這樣一個龐大的怪物他顯得那樣渺小。然而他是勇敢的,從他握起兵刃站在沙場的那天起,他就是了一個不會因為恐懼而退縮的戰士。哪怕面對的是一只不可戰勝的史前巨獸。
張弩偷偷揮著手想對蒙譯說不可以強攻,大家對這種怪物并不熟悉,如果就這樣貿然的跳上去與他廝殺,也許還沒有貼近它就已經被它撕成了碎片。
然而此時的蒙譯已經顧不及這些了。他的眼睛里跳動著翩翩起舞的式微,而眼前就是可以救活式微的袁獸。他沒有理會張弩,暗暗握緊了劍柄。
蒙譯的腦子里開始浮現式微中箭的樣子,式微從馬背上翻身落地的樣子,式微躺在血泊里嘴角抽動喃喃私語的樣子。蒙譯無法阻止心里莫大的恐慌肆意生長,恐慌不是因為巨獸的可怕,而是那個時時牽絆自己的式微。
云彩飄過,月光漸漸淡了下來。蒙譯突然跳起身來,隨著劍鋒直指袁人奔去。蒙譯呼嘯著,順著劍鋒的光芒直奔野人,身上的衣服迎展在風里獵獵作響。當他的劍光就要貼近野人的時候,野人怒吼著前臂迎面一揮,把蒙譯推出數十米遠。
蒙譯被重重的摔在地上,頓時天旋地轉沒有了方向。只見野人站在昊亮的月光下怒吼著向自己跨步走來,鋒利的指甲是冰冷的劍,在蒙譯面前黑亮的劍鋒直指身體而來,而此時蒙譯已經絲毫動彈不得,瞬間眼前一片黑暗。
當蒙譯在劇烈的痛疼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自己躺在樹林里,身邊燃燒著溫暖的火堆。濃濃的碳木香味彌漫在空氣里,有一種家里的溫馨感。然而他是早已沒有家的人,于是這讓他感到了不安。他睜大眼睛環顧著周圍。頭上纏裹的布巾讓他感到束縛。而雙手又是斷裂般的痛疼,無法用力甚至不能支撐自己站起來。
王珊盛水回來,見蒙譯醒了竊喜地迎上去扶他坐好。王珊將手帕在盛滿水的竹筒里浸濕,然后小心翼翼地給蒙譯擦洗臉上的血痂。王珊告訴蒙譯昨晚是怎樣的驚險,就在野人舉著手臂就要穿透蒙譯身體的時候。張弩將箭矢射進了野人的眼睛,野人頓時吼聲如雷。就在這個時候駱慧飛奔上去將斧頭砍在了它的腿上。
野人像一個浩大的灌木就瞬間倒地了。王珊仔細的描述著昨夜的驚險,而當她說道駱慧的時候,忽然愣了一會,抓著手帕的手停留在蒙譯的臉上,見蒙譯抬頭在看自己,她馬上避開蒙譯的目光。
“然后你們就救了我的命?”
“嗯……”王珊輕輕的點著頭,沒有再說話,她的眼睛里有晶瑩的淚光閃過。
“那野人呢?駱慧殺了它嗎?”王珊的手再次停在蒙譯的臉上,楞在哪里不知所措。
“張弩呢?……駱慧呢?”蒙譯突然意識到什么,他推來王珊艱難的站起來。蒙譯杵著劍四處張望,王珊在這個時候越是咋舌越是讓蒙譯恐慌。
“張弩在林子里”
“那駱慧呢?”蒙譯很快反應過來王珊只說了張弩在哪,莫大的恐慌撲面而來。
“他……”王珊已經說不出話了,眼淚模糊在眼睛里,喉嚨開始干啞,隱隱作癢。拿著手帕的手在空氣里顫動著,水滴滴在火堆上,濺起重重青煙。
蒙譯在樹林里的一面斜坡上見到了張弩。他單膝跪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著一面木牌。木牌是他從鮮活的樹上用匕首一刀一刀削下來的。地上花白地堆滿了木削。木牌上駱慧的名字那樣地突兀,讓人觸目心驚,讓人心寒到冰結。
“駱慧為了讓我們救走昏迷的你,他死死地抱著野人的身體。當我把你背進樹林的時候我聽到了他絕望的吼叫,接著是他拿身體被撕開的聲音。”張弩雙手捧著木牌面無表情。而一旁的王珊已經泣不成聲,眼淚斷珠般滴落下來,滴在松軟的泥土里。
蒙譯跪在地上此時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平日里他會斥責駱慧行事魯莽,粗暴。而此次駱慧若不是為了救魯莽地沖上去刺殺野人的自己也不會死在這里。此時的張弩雖然面無表情卻最心痛如攪,他和駱慧雖然一個粗暴一個文靜卻都是心胸闊達的人,所以平日最為友好。
駱慧在軍營里因為不受約束幾次和王吻偷偷逃跑都被抓了回去,那時候張弩問他為什么要逃跑,駱慧說:我不會用長矛。張弩又問他:那你會用什么?駱慧也倒直白:給我一雙板斧,我就不跑了。不然我還是會跑的,于其拿著那笨重的桿子在戰場上被敵人殺死倒不如死在這里。
張弩開始喜歡這個闊達的粗人,他告訴駱慧只要能拿著板斧上陣殺死十個敵人就準他和自己一樣可以選自己喜歡的兵刃。那時候他還有點官職,可認識駱慧后,給這個粗暴的朋友背了幾次黑鍋也就罷了職。
他們再次來到河岸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不得不讓他們一陣作嘔。野人因為斷了一只腿不能行走,所以一直待在那里。而在他的身邊,駱慧的頭顱被袁人揉碎,春花般鋪滿一地。
“雖然他斷里一只腿,但任然很難對付,甚至更加的危險,”張弩屏著呼吸,手上的弓箭在顫動。
他舉起弓箭連發數箭都悄無聲息地落在河邊松軟的泥土上。他鉗著箭矢的手開始抖動。汗珠粒粒滾過臉頰。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起來,沒有絲毫的風,河水也是安靜的,靜的讓他生荒。
他感到駱慧的亡靈正纏繞在自己的肩膀,汗珠是他抱怨的語言,他恐懼極了。他不能呼吸了,蘆葦的腥味讓他窒息。像是一道道絲巾纏住他的鼻子,讓他吸不動氣。張弩突然跳出了蘆葦叢。他憤怒了,和他的箭。
張弩迎著野人奔跑過去,此時的野人見到張弩也像是剛被釋放出牢籠的野獸,齜牙吼叫著,兩顆血紅的獠牙迎在風里。蒙譯被張弩突然的舉作嚇傻了,慌忙想要喊住他。
張弩突然在野人的面前停住,然后迅速地拉開了弓箭。箭矢是飛舞的蛇。瞬間穿過所有人的視線,直直地刺在了野人的另一只眼睛里。
野人失去視線更加的暴躁起來,迎著張弩的方向直撲過去。張弩見勢轉身跳開,野人撲了個空后,越發的暴跳如雷,它反復地在河邊亂撲起來。這時候蒙譯見機跳上前來將劍刺進了野人的喉嚨。野人倒地之時已經撲在了張弩的面前,就在眾人以為危險已經過去了的時候,野人突然手臂一揮將張弩推進了河里。河水很湍急,好在往下要經過一個狹窄的山澗,張弩被蒙譯救起的時候已經幾乎沒有了意識。
駱慧的墳丘是用河邊圓滑的卵石磊切而成的。王珊采來鮮花放在墳前,斜陽西下,他將永遠的留在寒山。
回到宿水鎮,張弩足足昏睡了三日。后來蘇醒了,也只是短暫的清醒幾個時辰,然后再次昏睡不醒。自之后的張弩回憶說,當時他一連做了很多夢,且都和河邊那個奇異女子相關著。夢里他只身一人走在河邊,大霧逐漸籠罩過來,他的視野只能是眼前的一片。有輕微的歌聲飄蕩在四周,聲音甜美清脆,卻又模糊不定。夢里張弩只能沿著歌聲走,然后就在河邊遇見了那個女子,她還是穿著那件白凈的衣服做在石頭上。目光停留在腳下,臉上還是那個憂傷的表情。張弩聽他唱著歌,不能動,也不想動,仿佛被歌聲困束了,無法離開。于是他一只沉睡著,有時候醒來才吃幾口飯,又覺得困倦的很,便扶床睡去。有時候他也會向王吻和蒙譯說點夢里的事情,但誰也不會特別在意的聽。夢里的情形也大致一樣,都是在那個靜寂的湖畔,都是起著大霧,都是那個奇異的女子。有時候她在唱歌,有時候是在說話,說的話也零零碎碎,不著邊際。直到很久之后的一天張弩終于拼整了她零零碎碎的語言,于是他再也離不開自己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