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后院。
其實要說是一個院子也不太恰當,客棧老板精明算計,充分的利用了每一寸空間,這所謂后院不過是連通著客棧門面,客房與廚房的一個通道罷了,只是還種有幾叢花草。
沈波趕到時,正看到那女孩挑著一個擔子,和幾個漢子爭執(zhí)著什么。
沈波走上前,沒好氣的問道:“你這個笨蛋,又在吵什么了啊?”
“偶……偶……偶沒有啊……”女孩委屈的轉過頭,卻讓沈波幾乎笑出聲來。
此時女孩正挑著副扁擔,兩邊得筐子里分別裝著剛才那個食盒和一桶用布蓋著的白飯。女孩身材嬌俏婀娜,小巧玲瓏,本來十分耐看。可相對于那又沉又大的擔子來說,卻顯得十分不協(xié)調。更讓沈波忍俊不住的是,此時的女孩臉上沾滿了烏黑的碳灰,鼻尖卻沾著一粒白米飯,又黑又白,仿佛貂禪錯扮成了張飛,可愛又可笑。整個臉上,就只剩下那雙明潤的眸子,還像個女孩家。
沈波笑問道“你不是給那些孩子送吃的去了么,怎么……”沈波話還沒問完,忽然被一串蠻橫的聲音打斷:“小兔崽子,老子跟你說話,你聽到了沒?”沈波皺了皺眉,轉頭望過去。說話之人是女孩對面的那個江湖豪客,那人身上的衣服倒也還光鮮,看的出來多少有點錢財。這漢子的身后還站著兩個差不多衣著的漢子,看樣子三人是一伙的。
看到那人仿佛要吃人的模樣,女孩嚇的躲到了沈波的后面,放下挑子,拉著沈波的衣角尋求庇護。
沈波懶得理會那三個大漢,轉身彈開女孩鼻尖上的飯粒,一面用用衣袖幫女孩擦拭著臉上的炭灰,一面問道:“怎么回事?”
“偶……那些孩子都是好幾天沒吃飯了的,如果忽然吃下這么多的油葷,偶擔心……”女孩還沒說完,卻被那個大漢的聲音再次打斷。
那大漢喝道:"喂,那邊的小子,你是這小鬼的什么人?這龜兒弄臟老子的衣服,你說咋辦?”
沈波微微皺眉,還沒說話,女孩壯著膽子道:“沒,沒弄臟什么啊,一點點油漬而已,偶,偶都道歉了,偶給你洗干凈好啦。”
那大漢睜大雙眼,瞪著女孩,上下打量片刻。忽然張嘴“撲”的吐了口濃痰在衣角上,獰笑道:“洗個屁!你要把老子衣服舔干凈,再賠五十兩銀子,也就算了。要不然,嘿嘿,你兩個龜兒子休想走得出脫!”
沈波心頭火起,瞟了那大漢一眼,冷笑著道:“她肯弄臟你的衣服,那是你的造化。別說弄臟衣服,就算在你頭上拉屎,他媽的也給我端好了!你們三泡狗屎也不撒泡照照什么德行,想找食找遠點,竟然敢找到本大爺頭上來?”
那大漢聽了沈波的話不由錯愕,壓根沒想到居然遇到個更橫的人來。這大漢是城里無賴破落戶,一向都在城里欺行霸市,四方街坊都被他們攪擾遍了。前段時間知道九峰山出現奪天二寶后,便來了這附近尋找財路。三人倒也頗有主意,開始時是先占下一些客棧的客房,然后高價轉讓給一些來此的江湖客,賺了一些。然后幾人發(fā)現附近的老百姓也因為這個賺了不少錢,也順帶做起了收保護費的外快來。更讓幾人得意的是,因為最近彭州江湖客云集,江湖上雖然暗潮洶涌,卻也形成一個互相牽制的狀態(tài),沒有哪個江湖人愿意在這個關口鬧事,成為眾矢之的。所以雖然這里江湖人的密度極高,可是各類事件沖突卻罕有發(fā)生。這外地江湖人互相忍讓沒什么,卻讓這三人更加恣性驕橫。
今日他們吃過酒后,心血來潮,到西城找找財路。走進客棧房門的時候,撞見一個挑著挑子的從廚房出來的小個子。領頭的那人見這小個子雖然衣服有些破舊,質地卻還是很好的,便故意在那桶邊擦了下,好刁難勒索一番。卻沒想到這小鬼的后面還有人,而且似乎還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三人對近日來到川地的武林人還是下過功夫研究了的,以免得罪一些得罪不起的人。最近因為江湖人為了尋寶,都在互相牽制。一般來說,以一般武林人的自私,在未明確的發(fā)現奪天二寶之前,罕有發(fā)生真正的撕殺。
而其中只有幾例是例外,其中一個據說是少林弟子,姓名不明,法號卻是和少林的方丈一個輩分。為人剛直不阿,好管閑事,雖然經常因為抱不平和人爭執(zhí),卻也很少傷人性命。據說此人雖然還是一少年,但是武功極高,在川境內經歷大小十數戰(zhàn),不僅未嘗一敗,連皮毛都沒傷到。此人是走湖北水路入蜀,路上遇到排幫幫主之子欺凌弱小,路見不平,居然以一己之力闖排幫總舵,突破百人圍困而不殺一人,而且僅用三招即擊敗了排幫幫主,武功實在已入化境。不過因為傳言其為人慈悲善良,雖然屬于這三無賴決意不敢招惹的人物,卻也不覺得怎么害怕。
此外還有幾個沖動火暴的江湖人也引起一些紛爭,可大都被其他來尋寶江湖客趁火打劫,減少將來奪寶的困難。也正是因為那些沖動火暴的江湖人之死,使得其他江湖人都收斂了許多。而僅有的幾個被三人認為是極度危險的人物中,除了喜歡游戲江湖的唐門二少爺唐碩外,最為三人所忌憚的,就是以血腥手段一夜之間毀滅兩個幫會,丐幫的掌門弟子,血染棉竹鎮(zhèn)的“辣手沈波”了。此人絲毫不顧“強龍不壓地頭蛇”的說法,以血腥的手腕,強行讓丐幫成為棉竹鎮(zhèn)唯一的勢力,下手不留情面,偏偏武功又高的離譜,據說現在不少川人都欲取其性命,可是都懾于其武功及其手段,不敢在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刻發(fā)難。
沈波這一動粗口,連女孩也楞了。顯然沒想到一直冷漠的沈波居然也有激烈一面,她不明白人為什么會有兩種不同的面孔,紫黑色的大眼睛充滿了惘然之色。
領頭的大漢雖然看出沈波非同尋常,但是面子總是要的,一面在心中暗暗祈禱千萬不要遇到自己最不想惹到的那幾個人,一面色厲內荏的道:“龜兒的,你居然敢在老子三兄弟面前發(fā)橫?你知不知道我們三……”
沈波沒等他說完,揮手隨意拍出一道掌風,頓時將那大漢震的跌飛出去,噴出一口血,壓壞了幾從花草。其他兩個同伙驚呼著去扶那倒霉的大漢,在那大漢的哎喲叫罵聲中,沈波冷冷的說道:“我不知道你們三個垃圾是什么來頭,但是最好知道,你們現在只有兩條路,第一,自己割掉自己的舌頭后爬出去,第二,變成尸體讓人抬出去。”
“你是……你是什么人……”那大漢已經無力說話,其他兩個人見到沈波如此蠻橫,都已經是面如土色,哆嗦著問。
“丐幫沈波。現在,你們想如何了斷呢?”滿含著殺氣的冷漠聲音,讓人仿佛看到了閻羅王的請貼。
“辣……辣手沈波?”三個無賴異口同聲的失聲驚呼。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少年人,難道就是自己最不想遇到的那個人么?
三個無賴原本不信鬼神不怕邪,但眼見對方身手,談吐顯然并非等閑之輩,哪里還敢懷疑對方身份的真實。假若真是這個一夜之間讓棉竹血流成河,傷亡人數超過兩百的兇殘殺手,三人卻沒膽量冒險挑釁試探。
“你們可以稍微商量下,自行選擇如何了斷。不要想逃走,那會讓你們求死不得,只恨父母為什么要把你們生出來。”沈波柔和的語氣讓人背心發(fā)麻,那三人攝于他的氣魄,早已唬得魂不附體了,卻見沈波轉身對女孩道:“你接著講啊。”
女孩看著瑟瑟發(fā)抖的三條大漢,卻道:“大哥,你,你真的要殺了他們?”
沈波淡然道:“等于殺掉三條狗,誰讓他們欺負你啊。”
女孩道:“偶,偶沒事的啊,大哥饒了他們吧!”
沈波眉頭一皺:“你先說你剛才在做什么,不是給那些孩子送吃的去了么?”
女孩道:“偶,偶見那些菜都是大魚大肉,怕那些孩子餓習慣了,忽然吃大葷會拉肚子……偶就去廚房買了一桶白飯,還有些青菜……”
沈波笑道:“呵,你啊,倒真細心。”
女孩瞄了下那哆嗦的三人,道:“大哥,你就饒了他們吧……”
“你真的不怪他們欺負你?”沈波問。
女孩堅定的點了點頭:“沒什么啊!是偶先弄臟他們的衣服啊”。
沈波笑了笑,道:“說你笨,你還不承認,我敢肯定,他們是故意找你的岔。罷了,我要說是他們故意的,怕你不信……”
女孩插話道:“偶……偶還是相信你的……”
沈波一怔,笑了起來:“你相信就好,不過還是讓你確認下。”轉頭對那三人道:“你們說實話,到底是怎么樣啊。”
那三人搶著磕起頭來:“是小人不好,是小人見這位小哥衣服質地不錯,又是外鄉(xiāng)人,故意在小哥的桶上蹭油,好勒索些銀兩!沈大俠饒了小人們吧!小人們再也不敢了。”
沈波一笑:“我可不是什么大俠。”然后對女孩說:“看到了,他們是故意的!想要欺負你罷了,我可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女孩道:“嗯,或許是他們真的缺錢啊……再說他們已經道歉,說以后不敢了啊……”
沈波搖頭嘆息:“他們的話也可以作數么?”
女孩道:“為什么不可以?”說著在沈波的身影后走出來,對那三個大漢說道:“你們剛才說了的哦,以后不可以再騙別人敲詐別人了哦!”
三個大漢看出那她的女兒身份,暗想:“這丫頭當真天真的可以,老子不騙人敲詐人,吃什么喝什么?”口里自然大應其詞。
沈波啼笑皆非,對女孩說道:“好罷,你說放就放了,不過,日后別的好人被他們欺負敲詐,就是你的錯了。”
女孩也微微的一笑,神情怡然自若,搖頭道:“不會的!他們只是一時犯了錯誤亞!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時候嘛!改了不就好了么?大哥,你想啊,沒有人愿意讓別人討厭的!人都是希望別人喜歡他,愛他,怎么可能希望別人討厭他恨他呢?這三個大叔騙人,一定也是因為沒東西吃了,餓了才騙亞!肚子餓素好難受的,偶也很怕餓的亞。他們,他們也一定不希望別人討厭他們的!”轉頭對三個大漢道:“三位大叔,我們可約好了哦!以后,以后你們可千萬別在欺負別人亞,做一個讓人喜歡的人,可要比做一個讓人討厭的人,要開心哦!”
女孩的話語,很輕,很柔,很平淡。平淡的有如清澈的泉水,無聲無息的從眾人心田淡淡流過。那三個大漢如雷轟頂,望著女孩明亮的眼睛,目瞪口呆的不知所措。
這時候,沈波也是臉色微變,
做一個讓別人喜歡的人!
不要做一個讓別人都討厭的人!
最為簡單,最為樸實的語言……卻是讓早已聽多了那些所謂“圣人”教誨,聽多了大道理的沈波,以及那三個大漢都在心頭翻騰起一股熱流起來,一股因為殘酷的現實,被強壓在心底的東西,再次自心底涌出,在心頭翻騰起來……
人活在世界上,不就是為了得到別人的承認而努力么?
兒時,為了父母的期望。
少年時,為了得到異性的矚目。
長大了,希望能得到社會的承認……
中年,希望得到子女崇拜的目光……
老了,出去散步的時候,能受到周圍人們一聲真心的祝福和問候,那將是對自己一生辛苦最大的回報……
更希望死的時候,能有別人,為了自己付出真誠的淚水……
原來做一個讓人喜歡的人,也并不是完全為了別人,同時,又何嘗不是為了自己呢?
沈波心頭大亂,擺擺手,斥走三大漢。
那三大漢走之前,忽然朝著沈波和女孩磕了個頭,才默默的離去。卻不知道在他們將來,是會如沈波所言,繼續(xù)去敲詐勒索其他人,還是如女孩所愿,做一個讓別人喜歡的人……
“大哥,偶去給那些孩子送飯了。”女孩的脆聲,驚醒了思索中的沈波。
沈波思緒仍然有些混亂,應了聲,卻沒說話。女孩甜甜一笑,便徑直挑起擔子,向門外走去。
沈波看到女孩那纖弱的身姿在那沉重擔子下搖晃,仿若一株在狂風下搖擺的嬌弱小花。心頭憐意大起,搶上前接過女孩的擔子,在女孩驚訝的目光中,做出一幅惡狠狠的樣子道:“你這樣子,還不走到半路就把東西都摔了!笨蛋,讓我來。”
女孩卻盈盈一笑,絲毫不為被罵做笨蛋而惱。沈波卻是在這一笑中老臉一紅,忙別過頭去,疾步走了起來。心中對自己鼓勵道:“我可不是關心那笨丫頭,只是男生幫女生拿東西是天經地義的事,這只是最基本的風度。我可是辣手沈波啊,可千萬不是關心這個笨丫頭啊!我還要騙她,騙的她人財兩失痛不欲生的啊……”
***
太陽已經落山,一縷夕陽的余輝照耀在彭州城外的破屋子上,給這片平日里盡被高大城墻的影子遮住陽光的乞丐群落,染上一片屬于太陽那獨特溫暖的紅艷。
沈波站在遠處,望著那女孩,那些因為女孩的到來,雀躍著的乞兒們,還有那散在周圍,眼中溢滿淚水的老乞丐們。
老乞丐渾濁的眼睛上流淌著的晶瑩淚花,反射著太陽的光輝,與孩子們眼中的歡樂,交織成一片絢麗的色彩。這些色彩,讓沈波不敢接近,不敢注視。
沈波只有將目光都投在女孩那燦爛的笑臉上……
女孩臉上的炭灰仍然沒擦干凈,實在難以稱的上漂亮。可是,沈波卻感到自己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女孩那決非艷麗的臉兒,似乎有著無比強大的磁力,吸引著沈波的目光。
陽光照耀在女孩還那群圍在她周圍的孩子們身上,仿佛一位天使降臨到人間,撒播著自己的光輝。
女孩那窈窕飄逸的身姿,仿佛那荒漠中一只獨行獨立決不妥協(xié)的花兒,在這片沒有溫情的丑惡土地上,駐守著最后一絲溫柔,與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