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風閣是武氏的藏書樓。武姓子孫，無論男女老幼，只要愿意，均可入樓讀書。

武氏讀書傳統，數百年來，代代傳承，綿延不絕。如今傳到清水這一代，藏書樓變得寂寞起來。除極少數酷愛讀書的，已經很少有人愿意光顧了。

這段日子，清水開始著手籌備傳統技藝博覽會的事。

忙碌之余，他偶爾聽人談起木風閣。結果是引起憾聲一片。

有人說，想見的見不到，見到的不一定想見。

有人應，如此珍貴的藏書樓，若只是深山傳說，太過浪費與寂寥。

這讓清水想到一句話，“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借著博覽會的契機，他覺得，該重新考慮木風閣的問題了。

紫云也聽恩師說起過，江南有個木風閣，無人知其位置，傳說藏書量驚人，可惜不對外開放，無緣一見，更遑論登閣讀個飽了。

自此以后，紫云便對木風閣神往不已。

只是沒想到，它竟隱于武家老宅一角。這不能不令人驚喜萬分。

出門前，紫云忍不住嗔怨：“清水，你早該帶我去！”

清水猜到她會喜歡，只是沒想到她竟然聽說過。早知這樣，早該帶她來了。

“都是我的錯，本想給你驚喜的。”他說。

聽他抱歉的語氣，紫云沒了脾氣，的確，他太忙了，考慮不到也是有的。

“快走！我要馬上看到它！”紫云催促起來。

他們并排走著。有人時，隔著一尺距離；無人時，便是一拳有余。

紫云暗笑他，堂堂大少爺，也有偷偷摸摸的時候。如此數番，倒也是一種情趣。漸漸地，她不再催他，放慢腳步，沿著青石小路，不問方向地隨他走著，細心感受幽微的浪漫。

隨著越走越幽深，幾乎不再遇到人。

經過一處路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抓緊她的手，微微顫抖，微微冷。

紫云想起他怕黑，緊緊地反握住他的手，輕聲細語安慰：“別怕，我在。看前面，有光的地方。”

清水似乎聽不清她的話，只是愣愣地看她的臉，朦朦朧朧的，似乎帶著微弱的光，后越來越亮。慢慢地，他鎮定了下來。

他“嗯”了一聲，隨她走到光亮處，心安了。

紫云停下，也輕拽他停下。

猝不及防地，紫云墊起腳，輕輕吻了他。蜻蜓點水，迅速離開。

笑意，在他臉上漫溢開來。

紫云將臉扭到一邊，視線飄忽地望著遠處，低聲笑問：“你還好嗎？聽說這樣會好些。”

他知她害了羞，不勉強她看回自己，只是笑著說：“嗯，這樣很好。等過些日子，把爸爸媽媽接來，或者，咱們回去一趟，就把婚事議定了吧？”

這算是求婚么？雖然突兀，卻又不想拒絕。紫云默了片刻，輕輕地點了點頭。

清水心里雀躍起來。果然，有她在，就有光在。

“葉子，我好高興。”

紫云“嗯”了一聲。

他們繼續前行。

“說來奇怪，自從那夜之后，我好像不怎么怕黑了。”他又說。

紫云知道，他說的那夜，是被他抱進門那夜，不由得更不好意思了。

“葉子，你就是我的光。”他說。

真是的，情話一套套的，任誰能受得住。

紫云心突突著，艱難地平復了心神。

他抽出手，將她的手反握手中，繼續往前走。又經過一兩暗處，他果然沒了剛才的反應，哪怕些微的慌亂。

他們來到一處獨立院落門前。

紫云好奇又興奮地抬頭望門首。她想起來，閑逛時，曾經過幾次。可它實在不起眼，便完全忽略而過。

紫云不確定地問：“沒有匾額，低調得很，這就是名聲在外又神秘的木風閣？”

清水笑著點點頭，“走吧。”

紫云搖了搖被握的手，意思是問他，要不要先放開。

清水握得更緊了，“沒關系，這里不會有人八卦。”

紫云忍住笑，小狐貍，竟也聽說過“八卦”？是不是與自己相處久了，也沾染了人間煙火氣？就像她來老宅不過數日，就被熏染出幾分古典韻味？

清水輕叩了叩門環。等了一會兒，聽到有腳步聲，由遠而近。

一門之隔處，腳步聲停。門閂被抽開，門內的人，用力一拉，門嘎吱著開了。

有個穿青布長衫的男人，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他手里拿著一卷書，還把要掉下鼻梁的眼鏡，往上推了推。

透過厚厚的鏡片，他似不在意地打量了一眼紫云，又淡淡地看了一眼清水，不耐煩地說了句“來了”。

紫云第一次見他，不知怎么打招呼，只得朝清水瞧去。

“這是清木哥，丁丁的父親，木風閣閣主。清木哥，這是葉紫云。”

清木仍是淡淡地，朝紫云點了點頭，便反駁起清水的話：“我說過多少遍了，不要叫我閣主。”

清水笑：“好，書蟲先生。”

清木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晃了晃手中的書卷，難得多話地向紫云解釋：“老夫人見我愛讀書，才派我守著這里。這一守，就是三十年。時間久了，可不就是書蟲了。”

“三十年？”紫云驚訝不已，脫口而問。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

“嗯，樂在其中。”清木淡淡地說，“不過，閣里的藏書，我翻得差不多了。”

紫云欣賞他的孤傲！

清水笑笑：“好，我趕緊找個接替你的人，放你去周游天下。”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如此灑脫，令紫云欣羨不已，贊賞不已。

“這就好。”清木說罷，轉身進了門，連招呼也懶得打，便拿著書卷，自顧回了房。

紫云望著清木漸行漸遠的背影，又見投影在窗上，靜坐讀書的影子，頗為感慨地說：“他跟老宅大多數人，不一樣。”

清水讓她說說看。

紫云覺得背后議論人失之厚道，但此處只有他和她，想來說說也無妨。

“看皮囊，他再普通不過。只是，內在自有風骨，不媚俗，淡然灑脫，像魏晉隱居山林的高人，像千年古剎的掃地僧，有點深不可測。”

清水笑笑，似乎認同了她的說法。

“走吧，進閣看看。”

行至面南坐北的二層樓前，紫云恍然，似穿越回古代。

古樸的磚木結構，飛檐高聳，雕梁畫棟，精雅而不張揚，靜默而不喧囂。帶著滄桑的年歲，耐心等有緣人來。

“木風閣。”紫云借著燈光，辨出了它的寫法，“我一直以為，是‘櫛風沐雨’的沐風。沒想到，竟是這簡單的兩個字。哦，是了，端木遺風，儒商立世，形容你家再合適不過。”

“很快就不是你家，而是咱家了，”清水強調，又略尷尬地笑笑。

端木遺風，因何家的滲入，漸漸走偏。但愿行動再快些，將何家剝離出去，引武氏重回正途才好。這些，無論怎么坦誠相待，他仍不愿也不能告訴她。

“走吧，閣內看看。”清水低聲說。

跨過木風閣門檻，紫云自覺斂聲屏氣起來。她生怕呼吸重了，腳步沉了，會驚醒正沉睡的珍貴典籍。

虔誠地訪過一排排書，紫云驚詫連連。以前，她只聽說它們的名字，沒想到竟會真的整本存在。

遺憾的是，它們只是靜靜又落寞地，躺在書架上，哪怕一塵不染，也是壯志難酬的吧。

紫云邊嘆息邊搖頭。

看完一樓，爬上樓梯，轉入二層。僅訪過一排，她就差點跪了。

這里絕大多數的書籍，她連聽都沒聽過。深藏于此，世人莫知，實在是太浪費，太可惜了。

流連許久，夜已深了，紫云才隨清水下樓來。

離開木風閣，紫云望見那間屋子還亮著燈。清木夜讀的身影，投影在花窗上，顯得孤勇而堅毅。

“我們要不要跟他道別？”

“不用。清木哥夜讀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

回來的路上，紫云感慨連連：“怪不得清風徐來做得風生水起，隨便拿幾本閣中的書去影印，鋪到各大書店，還愁不名聲大噪？”

清風徐來本已垂垂老矣。清水接手后，不過短短十年間，它又重煥生機，并再次發展壯大起來。確實如她所說，木風閣的典籍功不可沒。

“可惜，還是太少了。紫云，你也看到了，木風閣寂寞太久了。看過之后，有沒有什么好的建議？”

“你都有主意了，還要我建議？”紫云瞪了一眼清水，笑道，“好吧。我的建議就是，開放木風閣，不拘武姓子孫。”

“如此以后，木風閣很快就被踏破了。”清水反駁。

紫云覺得有理，又想了想：“精選讀者，限制人數，這只能惠及少數人。對了，可以精選珍本，分批影印。這樣，既能方便普通讀者，又能保護古籍……”

清水頻頻點頭，只是阻力很大。

但他愿意嘗試著做下去。

正如這次博覽會，從老夫人起，就開始籌謀，可惜抱憾而去。如今落在他這一代，無論多難，都要成事。對此，他堅信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