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明月客棧，紫云被向老板告知，孔教授還沒來。

晚輩等長輩，理所應當。紫云笑笑，“沒關系，我先去竹廳等他。”

明月客棧有梅蘭竹菊四廳，專為梧桐院主人預留。上次見忠爺爺，就是在梅廳，做東的是清水，名正言順。

前往竹廳路上，紫云思緒紛紛。

文人風骨，多羨君子。紫云記得孔教授癡愛竹子，就連辦公室里，都掛有他親摹鄭燮的《竹石圖》，并草書題著“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這極富孔教授特色的小癖好，紫云并未對葵兒提過。

但今日選擇竹廳，也許并不是隨意安排。紫云也知道，憑向老板的能力，完全能夠悄無聲息做到。只是令她沒想到的是，昨夜才說請客的事，今日便被安排得如此妥貼。

也許，向老板的身份，并非簡單的生意人。

她甚至大膽猜測，向家可能是清水暗中培養的一股力量。其中，不乏各方面高手，且無不忠心耿耿。所以，能這么迅速查清孔教授的喜好，預留合客人新意的竹廳，也就不足為怪了。

只是，她以梧桐院主人的身份招待孔教授，總覺得有那么一丟丟不妥。

紫云的臉，有些隱隱發燙。她雖住過梧桐院，也與清水暗許終身，但終究還不是名正言順的主人。竹廳宴請孔教授，這怎么擔當得起。

她試著拒絕，卻被向老板擋了過去。他頗為難地說，這是大少爺吩咐的。

這么細小的事，清水都已知情。紫云驚喜之余，也就不再矯情。

葵兒早已候在竹廳，又親手泡好了古樹紅茶。待見無一處不妥帖后，才笑語盈盈地去找向老板，去共敘一番父女之情了。

紫云飲了數盞茶，仍是驅不散濃濃的睡意。她想，待會兒孔教授來了，也許會注意到她的黑眼圈，但應不會嘲笑。畢竟，從事研究的人，熬夜是常有的事。她又低頭打量一番衣著，今日特意換下旗袍，只穿家常套裝，應是得體的。

她心寬了些，靜坐椅子上，頭往后一仰，緊貼著椅背，閉目養起神來。

窗外，走過幾波人，無不縱情談笑。許是正在計劃暢游江南，許是打算拜訪太白遺跡，許是貪戀江南精致美食……不一而足，卻無不有趣。

這便是久違的人間煙火味。

紫云朦朧地聽著，從心底深處，發出了幽幽的嘆息。大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慨。好容易回到塵世，卻又忍不住心戀山間。那老宅，那梧桐院，以及不知如何了的茶山清水。

臨下山前，她總算收到了清水的消息。他說，茶山諸事，一切順利。但懸了一夜心，怎能說安放就安放？

她試著打電話過去，接通后，確認無恙，才敢婉轉告訴他：我要下山一趟，見見孔教授，順便談談恒之的事。

電話那頭，他沉默了片刻，才又笑著說：“去吧，讓葵兒開車送你，注意安全。”

恰有人急切地叫他，似是新南的聲音。

他又說：“轉告薇薇，新南也很好。等忙完，我去接你。”

還沒等紫云說出“明月客棧”，他就已匆匆收了線。

來接我？你確定知道去哪接？紫云曾暗暗好笑。

下山途中，車在前進，老宅迅速后移。很快，它便被山林所阻，徹底隱沒了形跡。

偶遇一輛旅游大巴車，正盤桓著駛上山。有人探出頭，深吸幾口山間潔凈的空氣，忍不住放聲長吟：山之幽，云渺渺；云渺渺，我心飄……

紫云微微一笑。改自宋張玉孃的《山之高》，倒也應景。可惜，暢快的情思，知己寥寥，很快被車內的大合唱掩蓋。

人就是這么奇怪。塵世待累了，就向往山間的神仙境界；山間待久了，又貪戀萬丈紅塵了。塵世山間，迷途正途，唯心而已。若能做到澄澈見心，一切掛礙便如云煙散了。

朦朧暢想之際，有腳步聲傳至耳畔。由遠及近，不只一人，停在了竹廳門口。

紫云迅速起身，走到門口一看，只有孔教授一人。她笑臉相迎，說著歡迎之類的寒暄話語。

樹縫間漏下的正午陽光，灑在孔教授的數根銀絲上，越發襯得他神采奕奕。

“數日不見，小葉好哇！婚禮準備得怎么樣了？什么時候擺喜筵啊？……”

一連串的問題，讓紫云不知怎么回答。無奈之中，唯有謙遜地聽著，尷尬地笑著。待他問題暫結，才趁機問候：“孔教授好！”

孔教授和藹地笑著，笑得紫云渾身發毛。

葵兒新煮了老茶，拎著過來，順便替紫云解了圍。

重回廳內，再三推讓，孔教授才肯坐了尊者位。紫云陪著，又吃了兩盞茶，與他閑話來江南的見聞及感受，又談起講座的推進情況。

“小葉啊，總店的講座，雖有波折，但瑕不掩瑜。所里的意思呢，就不再追責了。”孔教授說起工作，臉色嚴肅起來。

紫云起身鞠躬，以示歉意及謝意。

孔教授點頭，“等忙完專題講座，所里打算讓你暫留江南，做江南大學文學院的客座講師，交流期兩年。話說頭里，只能接受，不可拒絕。”

這消息來得有些突然。

紫云知道這機會極難得。文學研究扎根一線，更易落地生根，結出豐碩的果實。何況，江南大學文學院，全國一流，是多少研究員求而不得的。

“謝謝教授！”紫云感恩地說。

孔教授笑著點點頭，視線卻開始往窗外飄。

紫云順著他的方向望去，發現似有人影晃動，與斑駁投映窗前的樹影，早已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