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市幽巷。驟雨初歇,煙霧重重,將一片蒼翠的小竹林籠住。
進迷霧,沿小徑,過小竹林,可見一處玲瓏庭院。粉墻黛瓦,跟江南深巷的普通舊式民居一樣,沒有什么特殊之處。
這里就是忠爺爺的家。
大凡知道底細的,無不駐足翹首,希望博主人青眼一顧。可惜,這種時候實在寥寥。
如今,主人病危。他那傳奇的一生,或許將要終結。
無論懷著何種心情,不少人聞訊前來,想要送他最后一程。
只是,院門緊閉,非請不得入。
這時,一行人朝門口走來,氣派非常。
有人認出來,屁顛屁顛地迎過去。早有護衛上前,攔住了他。他滿臉堆笑地停下,朝C位的婦人深鞠一躬,諂媚地說:“夫人好,我是……”
夫人朝那人頷了頷首,繼續優雅地往門口走。圍觀的人群,面面相覷,約略猜出是個大人物,紛紛自覺讓出一條道來。
杜鵑得到夫人暗允,抬手叩了叩門環。
門開了,護衛留下,夫人和杜鵑走進去。門又關上了。開閉之間,快得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愈發增添了幾許神秘。
其實,院內并不大,甚至略顯逼仄。只有一株梅花,稍稍顯眼些。這是忠爺爺手植,距今已有幾十年了。
李老、趙老、文老、諶老、章老,早先后趕來了,只是還不得相見,唯有耐心候著。沒想到,夫人竟會親臨。只是在此場合,他們只能禮貌地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二叔公冷著臉,從屋內緩步走來,朝五個老爺子頷了頷首,便將夫人請了進去。
室內格外冷清,冷清中有死氣沉沉的味道。夫人似是習慣了,平靜的臉上看不出悲喜。快三十年了,忠叔是尊敬的長輩,還是可恨的敵人,早就說不清了。可若當真沒了他,人生不知少了多少趣味。再說了,他還是清水的智囊和臂膀。沒了他,真不知這大少爺還能否撐得起武氏。
行至深青色掛簾處,夫人頓了頓,隱約聽到有年輕的腳步聲。
這時,門簾被撩開,露出一張年輕的臉。
夫人看到年輕人,神色變得和緩了些。
“韓石,你……回來了,好。”
這韓石跟漣漪同歲,長得眉清目秀,一副聰明開朗相。數年前,夫人第一次見他,就覺得很面善,不由得好奇他的來歷。她曾讓杜鵑暗查,誰知查來查去,這孩子干凈得很,只是童真福利院的孤兒。
夫人起了惻隱之心。忠叔一生未娶,無兒無女,孤苦無依,能領養一個孤兒,也算老有安慰。后來,這孩子常居國外,忠叔為了照顧他,也常常國內國外兩頭跑。
好在辛苦沒白費。這孩子很爭氣,剛十八歲,就已經在讀經濟學碩士了。不僅如此,從大一起,他就開始涉足金融圈,參與數家知名企業的并購案,打開了知名度,還得了個“經濟天才”的綽號。
里面傳來虛弱的聲音:“小石,是夫人嗎?”
韓石回頭應了一聲,又對夫人說:“忠爺爺叫您。”
清水守在病榻前,雖說依舊得體,卻難掩疲憊與憂傷。當然,他還有滿腔的憤怒。他怎么也想不到,忠爺爺怎么就應了何老爺子的約呢。
布局多日,警民合作,從放何杰開始,找到了武來,抓到何家走私的證據。從劉老爺子起,再到竹西維護管理茶山,偶爾聽到秘密,意料之中,背后也是何家搞鬼。何家要搞臭茶山,達到改種不法植株的目的。何家為了利益,不惜鋌而走險,連民族良心都丟了。
好在有人暗中相助,何家處處掣肘,才沒有滲透武氏太多。但是,貪婪成性的何老爺子并不死心。他多方謀劃,不擇手段,想要取代錢老,得到水路的控制權,以便行不法之事。好在錢老全力周旋,加上有大少爺暗助,才算有驚無險。
何家大廈將傾,武氏反應迅速,很快剝離干凈。讓做惡的受罰,讓持善的心安。這本是理所當然。誰成想,何老爺子不按常理出牌,眼看脫不了牢獄之災,竟輾轉遞來帖子,邀請忠爺爺一聚。
忠爺爺去了,卻飲了一杯毒酒。警察說,那杯毒酒,何老爺子本來是給自己準備的。
給自己準備的?慢性毒藥?折磨中毒人數日?誰信?
若真是這樣,只能說天道不公,人心難平!忠爺爺一生向善,何至得這么個結局?
清水自責不已。
忠爺爺倒很坦然,反而安慰他:“大少爺,我沒你想得那么好。商海沉浮,老宅生存,免不了有心狠的時候。”
忠爺爺一生有兩悔:一悔,斷了云清與雨晴的情緣,苦了大少爺多年;二悔,不該去何家說親,斷送了何薇的幸福。當然,第一悔,他永遠不能告訴清水,準備帶進墳墓,到了地府,去向那對可憐的有情人賠罪。
“大少爺,以后……以后,小石……就拜托……拜托你了。”忠爺爺再次交待。
“老狐貍,放心吧。”清水強顏笑道。
忠爺爺抬了抬手,意思是除了夫人,讓他們都退下。
夫人坐到清水剛坐的位置,沒好臉地說:“老東西,有什么話,就快說吧。”
忠爺爺沉默許久,才語帶悲傷地說:“小薇,對不起,你別恨我。
夫人見他有氣無力,說話斷斷續續,已露下世的光景。不由得想起了云清和老夫人,老東西就要跟他們會合了,而自己還不知要熬到什么時候。想著看著,心底一陣陣發起酸來。
“唉,算了。”她說。
躺著的,坐著的,都沉默起來,似乎在回憶舊時光。
緩了一會,忠爺爺又說:“小薇,算我求你。以后,你要幫……幫幫大少爺,照顧好……小石。”
夫人心中氣悶,都什么時候了,還只惦記別人,唯獨沒有他自己。但面對他的臨終遺言,低聲下氣,她說不出決絕的話,也不想痛快答應他。
“要不放心,就好好地活著。你還是那個讓我又恨又敬的忠叔,不然,我什么都不管。”夫人說著氣話,面色已經緩和了。
忠爺爺的臉上,露出了和藹的笑。
“小薇,謝謝你。你……去吧,幫我看看,小風……帶人來了沒?我要……見那孩子。”
夫人走出屋子,心情并沒有想象的暢快。
院門又開,山風帶著紫云來了。
紫云一眼看到了憔悴的清水,本想走向他,說幾句安慰的話。
夫人冷冷地說:“葉小姐,忠叔要見你。清水,你就不必去了。”
紫云獨自進去,一見忠爺爺,便淚流滿面了。
“忠爺爺,對不起,剛在路上,碰到了急雨,又趕上了堵車……”
忠爺爺本已進入彌留狀態,聽到哭聲,瞬間清醒過來,臉色又是和藹可親的了。
“好孩子,你跟著大少爺,受苦了。以后的路,可能并不好走,你確定,要一直陪他走下去嗎?”
這樣的問話,在清水昏迷的時候,他問過。
紫云半蹲在病床前,雙手握住忠爺爺伸過來的老手,極其篤定地點了點頭。
“至死不悔。”
“好,我放心了。到了那邊,我會告訴老夫人,讓她也放心。你過來,我有句話,只說給你聽。”
紫云貼耳過去,細細地聽。
“記住了?”忠爺爺笑問。
“記住了,您放心。”紫云保證。
紫云出來,將院內的人,都請了進去。
忠爺爺在眾人的包圍里,又說了許多話,然后帶著笑容,永遠地閉上了眼。
幾個小時后,清晨再次來到人間。小院上空,出現了玫瑰色的朝霞,映紅了半邊天。這撼人心魄的景致,似乎能驅散所有悲傷,帶來無盡的光明和希望。
有人說,這是老爺子在向人告別。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