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的一間階梯教室里，紫云身著職業套裝，正以教師的身份，上完她的最后一課。

上課伊始，她便將課題定為“歸處”。

“歸處”課的主角是蘇東坡，也是紫云自己，還是坐在后排不起眼處的清水。

半年前，清水總算從沉睡中醒來。

王中醫說：“這是生命的奇跡，大少奶奶是奇跡的制造者?！?/p>

紫云只是笑笑?？粗苄δ苷f能動能愛的清水，她覺得等待奇跡的過程，無論曾經過何種煎熬，如今都已轉化為幸福的甜美。

她望向后排，朝他溫柔地笑了笑。他報以更溫柔的笑。流淌的情感，盡在不言中。

明天，她就要嫁給他了。

婚禮一結束，他們就會離開老宅，開始周游世界之旅。

紫云又朝清水莞爾一笑，開始激情洋溢地講述蘇東坡。

其實，系統研究蘇軾，還是在清水沉睡之后。清水醒來后，她對生命有了全新的體悟。如同“烏臺詩案”后的蘇子瞻，在黃州東坡，得到了重生一般。

當然，她偶爾會將東坡與李白對比，正如將曾經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對比一樣。

李白一生少年。他單純，熱情，浪漫，不妥協，直至生命的盡頭，初心不改，一如赤子。這樣的品性，特別吸引曾經的紫云。因為那時的她，心地像極了李白。

兩年多來，她遇到了清水，跟隨著他，闖進一個復雜的世界里來。其中，善良與丑惡，堅守與隱忍，挫折與磨難，傳統與現代，責任與擔當，理想與未來……接踵而來，不管不顧。

很慶幸，她沒有退縮，也沒有放開過他的手。終于，她陪他走過陰霾，迎來了朗朗晴天。這樣的心地，讓她越發關注蘇軾，并一發而不可收。

關于蘇軾的數篇研究論文，先后發表于核心刊物，在圈內產生了不小的影響。連所長孔教授、導師孟教授，都贊許她后生可畏，前途不可限量。

偏偏這時，紫云辭去了研究所的工作，也婉拒了江南大學文學院的懇留。

她要重新出發，跟清水一道，先走過國內的文化遺跡，再去行走更遠的地方。

最后一課，終于到了最后。

紫云笑著吟誦起蘇軾的《行香子·述懷》：“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p>

“同學們，再見！”紫云深鞠一躬，露出釋然的笑容。

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徑直朝后排而去。

在一片艷羨噓聲中，清水起身，與紫云十指緊扣著，瀟灑而去。

幾年后，清水和紫云，又一次回到了老宅。

清石說過：“梧桐院是唯一不對外開放的，因為，那里是大哥和姐姐的家?！?/p>

清水不想搞特殊，跟紫云商定，明天起，梧桐院將會跟其他院落一樣。

他們已將忠爺爺家隔壁的院落收拾妥帖，準備跟清石比鄰而居。這曾是忠爺爺的愿望，如今，看過世界之后，終于可得實現了。

清水還說，等岳父岳母退了休，也接他們回來住，順便幫忙照顧孩子。

紫云笑他，孩子還沒影呢，就想這么長遠了。

清水笑著說，不想不行啊，哥跟新南都有了孩子，再不生就落后了。

這也比？紫云笑得前仰后合。

進入老宅，游人如織。

清水跟紫云像普通游客般，游覽了薔薇院、芰荷苑、清竹館、芍藥居、石舫……

終于，他們來到了狗尾巴園。

導游神往地說，這片茂盛的草，是老宅主人為心愛的姑娘種的，是美好愛情的象征，聽說，來到這里的人，只要誠心祈求，都能愛情美滿，婚姻幸福。

于是，青年男女，紛紛許愿。

清水與紫云牽手，笑著離開人群，朝梧桐院走去。

與它處的熱鬧相比，這里顯得清靜了許多。

“一切好像都沒有變，一切又都不是原來的了。”紫云感慨道。

清水頷首不語。搬離老宅，開放老宅，本是他一直想要做的。

如今，清石終于做成了。

他本該欣喜的，卻生出了濃濃的不舍情愫。

他想起各人的歸處，可欣慰者，是各有歸處，各得其樂。

夫人功成身退，有杜鵑陪著，一起搬進了慈恩寺，過起了居士生活。

漣漪大學畢業后，先讀了文學碩士，又在讀博士，專業是圖書館和信息管理學。據說，一直讀下去的動力，是她跟恒之的一個約定。

“只要我能讀到博士，你就要以身相許。”

“等你博士畢業，我就娶你?！?/p>

至于真假，紫云也曾向他求證。他說，那貨和漣漪確實在戀愛，結果如何，還是拭目以待吧。

二叔公住進了祠堂，繼續守著祖宗們，聽說不再一臉嚴肅，偶爾還和手下人開開玩笑，露出難得的暢快大笑。

清隱一家搬出老宅后，開起了餐廳，專營老宅風味美食。這下，淘淘可樂壞了，經常邀請丁丁來店里，一起大飽口福。

丁丁膽子大了不少，源于跟父親清木一起見過了世面。在電視上，他們見過清木。當時，他跟紫云正住在青藏高原的一家酒店里。

清木依舊穿長衫，與主持人的西裝很不相稱。但偏偏在語言交鋒中，碰撞出有趣的火花。訪談的焦點是清木的新書《游行散記》，這是一本典型的文化散文。一經出版，哄搶一空。

“這也有你的功勞！”紫云笑著對清水說。

清水淡淡一笑，“是我倆的功勞，當然也得感謝文老爺子，更得感謝小石?！?/p>

文老爺子覺得子孫不成器，去世前，將古籍印刷版塊交回老宅。

清石不容分說，直接把這一大攤子交給了清水。

“大哥，你要敢不接，我就敢撂挑子不干，將武氏全丟給你！”

這怎么可以！

這幾年，清石做武氏掌門人，比清水更合適。

他好像專門為生意而生的。年紀輕輕，不緩不急，就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就連最難搞的武氏旁支，都對他心服口服。

“因為我背負的太多，所以不適合。小石輕裝上陣，反而目光如炬，心思通透，反而做得更好?！鼻逅缡墙忉屵^。

解釋的時候，他笑得云淡風輕，正如他們才見過的山間夜月，皎潔清明。

紫云一度以為，他失去掌門人的位置，會有深藏心間的遺憾。后來，她才明白，這正是他求而不得的。還好有清石，讓他得以解脫，專心做喜歡的圖書事業。

清水接過古籍印刷版塊，又開發新書出版版塊，將傳統與現代很好地融合了。

如今，木風閣的古籍影印，暢銷書籍的出版……做得風生水起。

紫云也想起曾經的點滴，倍覺眼前幸福難得。

她已接受江南大學的邀請，同意入職文學院客座教授，招收唐宋文學研究生。對于傳承這一工作，她充滿了希冀。

行至梧桐院門口，他們收回紛飛的思緒，相視一笑，一起去推古舊的院門。

剛推門而入，葵兒已笑盈盈地迎了出來。她的懷里，抱著正牙牙學語的娃娃。

“大少爺，山風在書房等您?！?/p>

清水笑著點了點頭，又捏了捏紫云的手心，先去找山風了。

紫云艷羨地看著葵兒懷抱的娃娃，做著鬼臉逗他：“桐兒，桐兒?！?/p>

桐兒伸出小胳膊，咿咿呀呀地要紫云抱。

紫云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瞬間覺得母愛爆棚，甚至開始想，同意清水，生個小娃娃，也是不錯的。

逗桐兒玩了會兒，紫云要上樓去，就不舍地把孩子還給了葵兒。

二樓婚房內，一片喜慶紅，仍是新婚那天的景象。

那日情景，她至今想來都像夢境。典型的中式婚禮，仿佛走進了古裝劇里。

走過一圈，她笑著歪坐到夫妻椅上，想起初到老宅的那夜，想起后來的點點滴滴，仿佛是久遠的事，卻又歷歷如昨。

“大少奶奶，諶家少奶奶來了?！笨麅涸陂T外說。

紫云心內一喜，跑著去開門。

薇薇正站在門外，笑意滿面，豐腴而動人。

“妞兒！”

“薇薇！”

兩個好姐妹，激動地擁抱一處。

說不盡的別后之情，聊不完的甜美當下。

“妞兒，有沒有覺得，我們的愛情，美好得像一場夢。若沒有那次相親，我們可能還單著，繼續在人潮人海中，苦苦尋覓……”

“緣分天注定，我們偏偏就遇到了他們?！?/p>

倆姐妹又哈哈大笑起來。這么的放肆，與梧桐院的景致，仿佛不搭，卻又充滿靈動的美好。

“你跟山清水秀，是不是也該考慮要孩子了？”

薇薇聽見樓下桐兒的咿呀聲，又想起自己家的果兒，不禁為紫云著起急來。

紫云笑道：“你可真是的。沒結婚，恨嫁。結了婚，又催生。也不嫌活得累？”

薇薇笑回：“累啥，人間俗事，魅力無窮，樂此不疲?！?/p>

夜深了，梧桐院終于恢復寂靜。

恰是十五，圓月掛在夜空，將夢幻的皎潔，灑向人間。

清水攬著紫云肩頭，站在二樓的走廊上，賞滿目清輝，看老宅風景。

“是不是該睡了？”紫云說。

“確實該睡了?！?/p>

清水將紫云抱起，進了婚房，放下了芙蓉帳。

窗外，搖曳的樹影，投影在合歡花窗上，如同芙蓉帳內的雙影，纏纏綿綿。

許久之后。

“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紫云的聲音。

“都好?！鼻逅疁厝岬匦Φ?。

又一陣喁喁私語，盡是對未來的美好向往。

月兒笑了，風兒也笑了，夜的一切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