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武云清站在窗前,燃上一支煙,一口接一口地猛抽,不大會兒,煙霧就在他周邊彌散開來。何薇走進來,他也渾然不知。
“你,又抽煙了?”何薇皺皺眉頭,就要搶丈夫手中的煙。
“別管我!”武云清不悅地低吼,接著一陣猛咳。
“你的身體不要了!”何薇忍耐不住,也喊了起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武云清沒理會妻子的眼淚,這些年,他心里的眼淚也不比她少。強扭在一起的兩個人,一個拼命逃離,一個拼命靠近,卻總會有著一段距離,難以消弭。
“你,今天,有點不對勁……”何薇忍了又忍,還是問了出來。
“……”武云清欲言又止,跟她說又有何益,除了哭泣,還是哭泣。
“我知道,這些年,你心里有人……”
“你去歇著吧!”武云清冷冷地說。
何薇忍淚默默地走開,孤單的身影,顯得很是悲傷。武云清扭頭,看到她的樣子,心也莫名地悲傷起來。
“小薇,你來,和我說說話。”
何薇停住腳步,不敢相信似的,“是你?叫我?”
“嗯。”
等確定聲音確實來自丈夫口中時,何薇欣喜若狂,朝丈夫奔去,一下子撲在他的懷里,緊緊地,緊緊地,抱住。
“你,終于愿意和我說話了……”何薇在他懷里嚎啕大哭起來,一會兒,又抿嘴笑起來。
“看你,又哭又笑的。”
“云清,你知道,我等了這么久,這么久……”
“我知道……”
這些年來,云清對何薇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是,他的心給了一個人,不可能再愛了。所以,他不愿給她任何希望,以防她沉浸其中,難以自拔。可是,這些年的冷漠,她竟一直堅韌地受著,不離不棄。
“你說得對,我心里有事。”云清猶疑著,不知該不該告訴她。
“你可以說給我聽,無論什么,我都能承受。”何薇急切地說,惟恐來之不易的交流,會戛然而止。
“……”
“我真的能承受。你,今天,見到她了?”
云清苦澀地?fù)u搖頭,“她,早死了……”
何薇心中一陣酸澀,原來,這些年,她一直在和一個死人較勁。
“那是?”
“我見到他了,我的兒子!”云清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出來。
“什么?你有兒子?”何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想到,多年的期盼,竟換來一個這樣的消息,對她,猶如一個霹雷,把心中的所有美好,劈得粉碎。她掙扎著逃離他的懷抱,指著丈夫,一字一頓地說:“武——云——清!你——真——的——好——殘——忍!”
云清本想上前扶住幾于跌倒的何薇,可看她傷心欲絕的樣子,還是忍住了。
“你說可以承受的!”
“承受?你去問問,世間哪個女人,能夠承受?自己的丈夫心不在,還憑空多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兒子?啊?”何薇歇斯底里地喊著,“這些年,我承受的還不夠,你,武云清,到底還要怎么折磨我?”
“……”
“武云清,我恨你!”何薇用盡氣力,咬牙切齒地說完,就倒在了地上。
何薇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夜正深。他,一臉疲憊,坐在床邊睡著了。何薇靜靜地看著這個如此安靜的男人,如在以前,她一定會心花怒放的。可是,想起讓人心碎的種種,她閉上眼,淚水如決堤般,流淌不止。她,心碎成了齏粉,無法復(fù)原。
云清醒來,窗外還是漆黑一片。看著睡夢中,仍在流淚的何薇,他頓覺自己罪孽深重,她,何其無辜,就因為碰到自己,活該承受嗎?他伸出手,輕輕地,拭去這無辜女子的淚水,可是,怎么也擦不完。她,到底心痛到什么樣子,才會有流淌不完的眼淚。云清覺得自己真的很無助,心愛的人,無力相守,害得她早早離開人世;所娶之妻,無力愛她,害得她傷心流淚。自己的人生,注定是失敗的,注定是害人的,和她有關(guān)聯(lián)的女子,都毫無幸福可言。
“小薇,對不起。”不管她聽不聽得到,他還是想要說給她聽。
“她叫雨晴,我做山村教師時認(rèn)識的。你不知道,她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姑娘。她就像晨露,清澈透明,喜怒哀樂,盡顯臉上。當(dāng)時,我和子午,哦,子午是和我一起教書的,他,很仗義,都很喜歡她。而她,獨獨喜歡我。每天天不亮,她就來到學(xué)校,為我們送來吃的。你知道,山區(qū)很苦,我們兩個大男人,又不會做飯,校長就安排農(nóng)家給我們送飯,這活正好落在了雨晴家。空閑時,她常常帶我們兩個大男人,上山探險,我們時常玩得很盡興。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雨晴只約我一個人了,子午為此大喊不公平,但也沒有再跟著。
“她時常笑著,接觸久了,我才知她內(nèi)心也是有苦楚的。她是家中的女孩,上面有個哥哥,下面有個弟弟,家里實在供不起,初中一畢業(yè),她就終止了學(xué)業(yè)。她說,她很喜歡讀書,可是,家里窮。我記得,她說這些的時候,眼圈紅紅的。我很心疼,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想好好安慰她。可她沒等我說什么,就笑了。在這樣的酸楚中,她還能笑,我覺得,她真的是個很特殊的女孩。
“后來,我教她讀唐詩宋詞,讀古典小說。她很聰明,根基不好,卻能一點就透。她說,等她學(xué)好了,想寫些東西,說不定還能成為作家呢。說這些時,她是神采飛揚的,眼眸中的光彩,很吸引人。我愛極了這樣樂觀的她。那些日子,我們只要有空,就膩在一起,談理想,談人生,還談到我們美好幸福的未來。談到盡興處,我們常常笑作一團。
“我們被彼此深深地吸引著,無拘無束地愛著。現(xiàn)在想來,這是我人生中最美的時光。有一天,雨晴笑中含羞地對我說:‘云清,我有了,我有了我們的孩子,我要做你的妻子!’只記得,我當(dāng)初高興極了,抱起她,迎著山風(fēng),轉(zhuǎn)起了圈圈。第二天,我向校長請假,說回家準(zhǔn)備結(jié)婚。臨走前,我把雨晴托付給了子午。子午欣然應(yīng)允。雨晴一遍一遍地?fù)]手,在夕陽的余暉里,宛若最美麗的新娘。
“后來,你都知道了。我沒有再回去,我真的回家結(jié)婚了,可我,娶了你,不是雨晴。我想這是天意弄人,苦了雨晴,苦了你我。
“在美璇的婚禮上,我看到那個孩子,只需一眼,我就知道,他是我的。那眉眼,像極了雨晴。那嘴角,像極了我。真是奇怪,孩子怎么會在伯暄家?小薇,我想要回孩子,我沒了雨晴,只有那孩子了。如果你同意,我,你,孩子,我們會成為幸福的一家。我保證,今后,我會試著好好愛你!我已經(jīng)對不起一個了,不能再對不起你!”
云清說這些時,幾度哽咽,但還是把塵封在心底的記憶,說了出來。何薇并沒有睡著,一字一句,全都聽進了心里。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的心在流淚,不,在滴血。如果沒有遇到他,沒有嫁給他,她或許會有自己的幸福。可是,命運捉弄,怎么就成就了這樣的孽緣?哎,心底的一聲沉重的嘆息,還是驚動了他。
“小薇,你醒了,是不是?我的話,你都聽到了,是不是?”云清急切地問,輕輕地?fù)u著妻子。
“你真的好殘忍,這么多年,你,第一次主動和我說話,還說了這么多,可說的,都是關(guān)于另外一個女人的!談到她,你的心,你死了的心,終于復(fù)活了!可是,這,復(fù)活的心,與我無關(guān)!”何薇閉著眼,強忍著內(nèi)心的悲憤,“要接回孩子,不可能!除非,我死了!”
“死?又是死!當(dāng)初母親的一句‘要娶她,除非我死了’,讓我放棄了雨晴,不,是丟棄了雨晴!今天,你又用死來威脅我,我受夠了!”云清看到何薇的決絕,終忍不住,摔門而去。
聽到“砰”的一聲,何薇絕望了。這就是,自己癡愛了多年的丈夫!值嗎?
值嗎?這一夜,何薇一遍遍地問著自己。嫁他那年,她滿心期盼!爸媽都說,他是個優(yōu)秀的帥氣的好青年。第一次相見,她已經(jīng)芳心暗許。還記得那天,他眉頭緊鎖,一語不發(fā)。她的少女情懷,竟被他的愁容打動。心想,等接觸久了,他會愛上自己,她會為他撫平緊皺的眉頭。現(xiàn)在想來,真是太可笑了。今夜,自己躺在醫(yī)院,他還是摔門而去!這是怎樣的鐵石心腸!是啊,夢碎了,心醒了,天也該亮了吧。
云清心煩意亂,他還是沒忍住,又一次,深深地傷害了無辜的何薇。他站在靜靜的夜空下,仰望天上繁星點點。雨晴啊雨晴,哪一顆是你?我該怎么辦?云清真希望自己化作其中的一顆,無論多艱難,還有尋覓到雨晴的機會。可是,繁星無語,蒼天無話。他還要孤寂艱難地活著,為孩子。他不能再讓孩子孤零零的,這么多年,他沒有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zé)任。既然,上天又給了他這樣的一個機會,他不會再放過。無論,多么艱難,他一定會讓孩子回到自己的身邊。
云清把快要燃盡的煙蒂丟在地上,暗暗下定決心。于此同時,下定決心的,還有躺在病床上的何薇。
“你還是回來了。”何薇又恢復(fù)了以往的溫柔似水。
云清心里一喜,奔過去,緊握住她的手,說:“你同意了?”
“嗯,孩子,是無辜的。”
云清感激地說:“謝謝你,小薇,謝謝。”
“我們是夫妻,謝什么。我沒事了,你去幫我辦出院手續(xù)吧。”
何薇望著丈夫的身影,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冰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