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里蜷縮著的是柔軟身軀,昏睡中這個枯瘦的少年眉頭深皺,不安地囈語著。他的血跡滲透粗糙的麻布衣料,穿著不合身的短衣褲。腳踝和手肘出都被磨出了深淺不一的洞,看上去顯得狼狽而脆弱。
離人一步一步緩緩走出黑暗的巷子,突如其來的光芒射進了她的瞳孔,她的唇角微動,素顏凝上了淡淡的肅靜。
離人淺白的素紗裙席地,烏黑軟如云絮的發絲每一根都散在風里,她擁中懷里的少年,面如流云般清淺淡然,微揚的唇舒朗開來。她的身后是漆黑無邊的幽深巷道,而她眼瞳里凝望映襯的卻是一碧如洗幽藍得仿佛明鏡,纖塵不染的天空。
離人凝眉細想著,這個少年偷她錢的動機,也許只要見到他的親人即可明了了吧。能夠在危急時挺身護她,而不顧及己身安慰的少年,讓離人生出幾分親切來。
這樣的人,本性不壞。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p>
“我家在前面了。謝謝你,對不起。我只是想買點藥?!毙∧泻⑻稍谒龖牙铮钢镒永锬且慌钠茽€草房中的其一對離人說,又暈過去了。
這里本就是最為下等的窮人聚集之處,到處是彌漫的骯臟污濁之氣,那一拍拍低矮破爛的草舍仿佛隨時都會被傾倒,地上坑哇起伏的青磚不只被誰挖去了大半,只留下一個個深深的溝壑印記。
離人皺眉,站在一間搖搖欲墜的房舍前。心下有些不忍,這樣龍蛇混雜、三教九流的地方如何能育出一個如此清澈的少年?可見他家人的用心何其良苦,只盼他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的在世為人吧。若是知道了他今日這般行徑,此間心痛她是明白的。
“你必須先學會保護自己,才有資格和能力去爭取你要的東西,記住了?!彪x人深望了眼面前的殘破之象,倍感凄涼。將懷中少年放置就近的一初干草垛上,回首問道:“那銀兩就給你了吧?!?/p>
將草掩蓋在少年身上后,離人才緩緩整理儀容。如今天色已沉,若是再不回去找到住宿的怕是要流落街頭了。她挪步,轉身朝人潮如流的街市而去。
可是,此時那扇殘破的門忽然開了。
離人回眸,但見一個病弱女人倚門而望。她的臉龐輪廓凹陷,面色蠟黃慘淡,飄忽的眼神如風中殘燭無法承受一點打擊。
那女人朝離人艱難地伸手,目光懇切,張了張口,似乎有話要對她說。
離人似乎一瞬間就明白了那個少年偷她玉佩的理由。他的娘親病入膏肓,若是再不施救怕是回天乏術,雖然沒有父母,但是失去的痛苦離人曾經承受過,椎心泣血莫之為過。可憐他小小少年,卻肩負了這樣的重壓,還能保持中正善良的靈魂,他本可以拋下她趁機逃離,卻拼死護衛她,試問又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她含笑走向那病弱的女人,眉眼舒卷如溫和的日月,沒有絲毫的憐憫和同情,滿心是欽羨之意。
那女人也強撐起精神看著她,朦朧的眼前似乎被一層紗覆蓋,恍惚中覺得有一陣淡雅如水的云拂面而過,她的氣息清涼朗潤如山林朝霧,化去了她喉嚨里粘膩的苦澀,如舒爽的泉水滋潤了干涸的唇齒。
她輕咳嗽了幾聲,才發出喑啞的聲音?!翱瓤取?/p>
“姑娘請留步,不知是否是齊瑯做錯了什么得罪了您?”她焦急地問著,蠟黃的臉色布滿與年歲不符的細紋,言辭間全然是一個做母親的人對骨肉的真情流露。
“那孩子,他,”離人眼光淡掃草垛里安然的睡顏,柔緩地牽動唇。“并沒有做什么?!彼郎匮詫捨克?/p>
“夫人,齊瑯年幼不懂事,是我管教不嚴。請您千萬不要責罰這個孩子啊!”那女人因一時情緒激動,病懨懨的身子受不了地又咳了起來,那一聲聲的咳嗽似乎是要將性命都耗盡了,如風燭的身子顫巍巍地走向那草垛。
離人不忍,她握住女人冰寒顫抖的手,將聲音放得更加輕柔?!安灰獡?,是這個孩子幫了我,自個兒卻受了傷。所以我送他回來,卻不想驚擾你了?!?/p>
“齊瑯沒做錯事?”她的手被緊緊握著,女人的聲音虛浮不定,喘息著一口氣頭上冷汗涔涔。
“為母者自然是應該相信自己的骨肉。您將這孩子教養得極好。中正有骨,善良淳厚,假以時日可成大器。”離人扶住她將倒的身子,
“我抱這孩子進去,他身子虛弱不宜吹風。”離人說罷便抱起小男孩,扶著那女人進屋。
已知他們母子二人生活艱辛不易,卻不曾想竟是如此的清貧苦寒。屋內狹小,一張破桌子,幾把殘缺的椅子,再是幾樣陳舊的物什,這便是目之所及時離人看到的一切。
“小姐,請用茶。寒舍簡陋,沒有什么可以招待您的?!贝植诘牟柰胧⒘藴啙岬牟枞~末,一看就知道是最劣等的品級。那女人笑得有些羞赧,不知是因為拿不出可用來做招待,還是覺得屈折了離人的清貴無雙。
離人卻含笑端起茶,修長的指間游移在杯沿,她微抿一口茶水,那緩慢輕揚的姿態在鄙陋的草屋里,分外悠揚而愜意。她寬大的銀絲衣袖夾帶著淡淡的縷縷墨香氣息縈繞于室內,悠然的動作猶如絲竹之樂滑過耳際,又好象山林里的鳥鳴聲繚繞于天宇,伴著團團裊裊的清霧回環古木蒼林中。
溪水淙淙,飛鳥相回。
那寧靜的光芒一點點自她的體內散發出來,圓潤如珠玉,皎潔似月華,清新若融雪。
這樣的女子,即使身處困頓囹圄,也不會折煞了她半分的矜貴和優雅。
同樣是女子,卻依舊被她的氣韻傾倒。那女人不禁一笑,頗有自嘲的意味。
離人似沒有看到她的目光,閑然飲茶,眼芒淡掃過里屋床上的少年,見他的手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忽然開口,“他要醒了。”
“失禮了,小姐?!睈圩有那校桥祟櫜坏貌≈卣勰サ盟龥]有絲毫氣力,掙扎著朝里屋走去。
離人啜一口茶,若有所思地撫mo溫潤的茶碗,雖說是苦寒無依的平凡百姓,可是他們之間卻有無盡的情意維系,剪不斷,拆不散。不是天家,以權迫人,以勢欺人,市井百姓固然辛苦顛簸,可是做為殺手的刀光劍影,血濺五步更是悲哀。
茶漸涼,入喉苦澀。
離人起身,將裙擺的褶皺撫平步出門去。
她回身看一眼這低矮的房舍,雪衣白影隱匿于幽深黑暗的巷子。
當那女人步履蹣跚地匆匆追出來時,只看到腐朽的木桌上放了一個錢袋,沉甸甸的,連同著心也沉沉的。這份恩情該如何還她呢?那茶碗下壓著一張留字:照方上服藥,可緩其疾。筆墨簡雅素淡,如散落的云舒卷出潔凈柔軟的花絮來,人如其字。
果真是清雅如水,嫻靜似月。
“娘親?”微弱的聲音從內傳出來。
“恩,剛才你暈倒了,一位小姐送你回來了。齊瑯你好好歇著,娘去去就回來。”那女人拿起錢袋就追了出去,祈望可以找到她將東西奉還。他們母子雖窮困潦倒,卻不愿無功受祿,于心不安,這錢她拿不得。
“可是娘你的病…………”少年踉蹌地跑了出來,一臉擔憂地看著娘親追去的方向,他摸摸了胸口,卻發現那塊錢袋還在自己的懷中。
難道她不知道嗎?
當真不知道嗎?
還是那個恍惚笑容里的有意?少年的胸口發燙,他躊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