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急下,本是好眠之夜,但煙荷宮卻燈火通明,誰也沒有睡意,小連子與小玄子兩人站在門外侍候,風卷雨簾,不時有雨粉飛濺到他們身上,小連子在蓉妃那邊干的都是粗活,身子本來就不怎么好,在外面站久了,又夜雨滂沱的情況下,身子難免有些吃不消,打了個冷顫后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
小連子低聲道:“聲音小點,小心給主子聽到。”
“打噴嚏的聲音還能自己控制么?”小連小搓了搓通紅的鼻子,看來換班之后要喝一碗熱姜湯去下寒氣了,要不然明天就起不了床,風寒這種事可大可小啊。
屋內,阮飛煙看著那扇被打開的窗發呆,外面的雨真的好大,記得以前在部隊的時候最喜歡下雨天了,那天如果下雨,當天晚上自己鐵定能睡個好覺,她一直以為伴著雨聲入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件事。半晌后她問:“這雨下了幾天?”
“回主子,已經第三天了。”凌香為她添上新茶,茶還是茶,可是已經不是最好的茶,內務府那幫人習慣了見高踩底,縱是昔日最得寵,最得勢的珍貴妃,也只會受到‘虎落平原被犬欺’的待遇。
三日前,皇上一道圣旨下來,奪她貴妃封號,降為妃,禁足煙荷宮,而麗貴妃雖是身子恢復當中,但也已經冒雨搬離了煙荷宮,就連玉貴人都搬走,整個煙荷宮就像昔日一樣只得阮飛煙獨住。
皇上已經失去了一個腹中子,他再也不要承受第二次傷痛,故摘日晉了玉貴人的位份,封為嬪,搬到離乾清宮最近的景陽宮,與蓉妃同一宮房居住,蓉妃依然是主位,但玉嬪懷有身孕,受到的待遇與面圣機會絕對不差于昔日的蓉妃。
麗貴嬪重返重華宮,因皇上急需安撫她的情緒,縱然之前害阮飛煙不成反倒害了自己,但她也因禍得福,皇上體恤她曾懷有龍胎,又經失子之痛,晉封她為麗嬪,從此妃位四角均齊,分別是珍妃,蓉妃,麗妃與嫻妃。
縱然珍妃與蓉妃均受罰,但明顯珍妃被降位更招人口舌,也罰得最重。一個女人從被寵到失寵,從手握大權到禁足,這個打擊對早已將名利看輕的阮飛煙來說還是打擊不少。
凌香在一旁勸著:“娘娘,已經三更了,早點歇下吧。”
阮飛煙聽完遲疑了三秒后將呆滯的目光從雨簾中移到凌香臉上:“睡不著,這雨下得本宮心里好煩。”
往日夜雨她是最好眠的,凌香又怎會不知道?她別過臉,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伸手挑亮了燭火。
“怨我嗎?”阮飛煙輕輕地問,冷漠之中夾雜著理性,但那揮之不去的傷感讓人聽了揪心。
“娘娘。”原本還沒什么的凌香一下子紅了眼圈:“奴婢不怨,奴婢知道娘娘心中肯定比誰都難受,否則您不會夜不安睡,吃不下咽,娘娘這樣折磨自己,奴婢看著很心痛——”說到最后終于說不下去,低泣起來。
雪梅在一旁也道:“小姐,你想哭就說,想罵就罵,千萬不要憋在心里啊,你這個樣子叫奴婢很害怕。”
初菊已經說不出話來,一個個似是感同身受一樣哭紅了眼,就連守在門外的小連子與小玄子也忍不住試淚。
阮飛煙朝她們三個招手,她們一同跪在她腳下,阮飛煙伸出手撫著初菊柔順的頭發,淺淺地笑著:“傻丫頭。”她總是說別人傻,其實最傻的是她自己,明明對皇上已經忍無不忍,卻仍然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了他,明明她心中知道六皇叔對她的情意,偏偏卻又裝作懵懂不知,明明阿瑪不是真的疼她,但每次接到家書她仍珍而重之,甚至視如圣旨般閱讀。
她到底心中愛的是弘歷,才原諒一步步的退讓,不是她不去據理力爭,也不是不想奪回所有,只是,她覺得停下來讓她有時間好好思考以后的路反而更好。
待她們止住了哭聲,她道:“也許停下來,是為日后走得更遠,都夜了,你們都下去睡吧。”
“小姐不睡奴婢也不睡。”初菊使著性子說。
凌香擦了下鼻子,紅著眼睛道:“娘娘,您快去休息吧,您不休息,大家怎么會安心去睡?”
雪梅接下去:“小姐,要是被老爺與夫人知道小姐這么虐待自己,可就要鬧了。”她口中的老爺當然是指羅師傅,換了要是阮老爺,估計才不會這么心疼小姐呢。
阮飛煙抬眼看著她們,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眼睛蒙起了一層霧,看著眼前的她們居然是那么的不真實,她們跟了自己的時間有長有短,但日久生情并不代表是世間男女之情,也可以像如今這種主仆之情,良久,她平伏了情緒之后道:“好了,都別哭了,凌香,你去廚房叫他們準備一些姜湯,小連子似乎身子不爽,還有,拿點清粥小菜來,本宮突然覺得有點餓。”
“小姐,你覺得餓就好了。”初菊到底年紀較小,聽到她要吃東西,比自己要吃東西還要高興。
阮飛煙含笑朝她點點頭:“跟著我這樣的主子,難為你們了。”
凌香到底年長,閱歷較多,連忙道:“娘娘快別這么說,能跟著您這樣的主子,是我們爾等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阮飛煙臉上這才稍稍有了點笑容:“去吧!”
吃飽喝足才有力氣去思考日后的路,到底是蓉妃從中作梗,又有皇后撐腰,這一場仗自己輸了,也輸得有體面,降為妃而已,自己又不是沒做過妃,從頭來過有多難?就連被打入冷宮都有翻身的余地,更何況,皇上除了下旨將她降為妃禁足煙荷宮之外也再沒有其它任何對她不利的東西。
她那不合時宜的微笑落入雪梅的眼里,忽然有點同情她,有生父而不相認,幫親妹反被其害,再這樣下去她真的好擔心小姐會瘋掉。
反正煙荷宮里的人從來都不喜歡與外面的人接觸,平日里除了與嫻妃宮里有來往之外,就沒有聽說跟哪個宮中妃嬪走得比較近。
這長達半年的禁足倒也與往昔有什么不一樣。
倒是玉嬪,被皇上小心翼翼地保護起來,而盈貴人倒整日陪在皇上身邊,皇上除了上朝之外,大多數時間都在玉嬪與盈貴人身邊兜轉,讓人以為有了新人便忘了舊人。只是大家都忽略了一個問題,盈貴人到底與阮飛煙是同父異母的親妹妹,眼角眉梢總有幾分與阮飛煙相近,一日,皇上派人給她送來一件絲綢長裙,長裙到腳裸,闊袖如蝶翼,腰中系長帶,此物,最適宜跳舞,長袖飛躍,如水流云。
恰恰盈貴人是舞中之王,入宮前她額娘為了讓她有一技之長,讓她在舞蹈上下功夫,十年如一日的苦練,今日,終于可以派上場了,即使觀眾之有一個,他就是皇上!
而她額娘的愿望也終于可以達成了,入宮前她就曾吩咐:舞為君舞,長發為君留,一入宮門深似海,獨善其身固然重要,但懂得爭取更為可取。
這么多年來她一直都沒有忘記額娘對她的教訓,除了時刻謹記之外,也一直在尋找機會。
額娘還說,宮中除了皇后,還要留意珍貴妃,皇上專寵于她,但她卻不愿獨寵,德行方面始終沒有虧,如果有機會將她扳倒,已經勝過獨寵。
如今,自己不單扳倒了她,還給了她一個下馬威,讓她知道她司徒素盈并不是那么好欺負的,本以為這一場仗贏得光彩漂亮,卻沒想到珍貴妃在她入宮以來早就為她籌謀著想,這步棋,雖勝猶敗。
她伸手撫摸這件如絲般順滑的長裙,果然是極品,戴著護甲的尾指輕輕滑過居然沒有勾起一絲一線,按道理,像她位份這么低的貴人根本沒有資格得到這么好的綢緞做成裙子,但皇上賞賜,又是另當別論了。
沐浴更衣后穿上這條白如輕紗般的白裙子,長發隨意搭在肩上,黑白相映得襯顯得十分搶眼漂亮。忽然想起弘歷對自己的溫柔體貼,想起這來之不易的榮寵,她低頭微笑,她這么一笑不要緊,卻讓身邊的宮女看呆了眼,就連一直侍候在她身邊的近身陽春都說:“小姐今天好美。”
她轉身帶著笑地問:“往日不美嗎?”
“過去小姐一直在病中不肯示人,就連奴婢也只能看見小姐的一雙眼睛,今日卻是不一樣,就連陽春都好像好久沒見過小姐這么由衷地笑過了。”陽春老實地說,反正小姐今天高興,說什么她都不會責怪。
盈貴人摸了摸臉,由衷地笑?由衷的笑一直是最唯美的,也是最攝人心神的,往往在不經意間便能觸碰到對方最心底的感動,或許感動不是愛情,但那種一閃即逝的情感無法觸摸,卻又期待下一次再能擁有。
但瞬間她卻沉下臉來:“后宮之中從來不乏漂亮的女子,你等在此逗我笑笑就好了,別傳了出去白白惹了笑話。”
一宮奴才均恭身道:“奴才/奴婢知道了。”
這次皇上沒有命人將她用被子卷起來抬到乾清宮,而是用軟轎接了她,一般只有嬪以上的女子才能坐轎子,看來為了她這個小小的貴人,就連皇上也不得不破例,還是連續兩次的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