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利的成了顧鳴的家教,每天頻繁的和他呆在一起。十二歲的孩子不懂什么是責任心,所以我放任著他打游戲,看電視。有時候連我自己也受不了誘惑,加入廝混的行列。只有苗阿姨回到家的時候,我們才會裝模作樣的拿起書本乖乖的坐在書桌前看題。
那年暑假,我們整整共處了兩個月,一種迷蒙的感情逐漸自我幼小的心靈里萌發出來。那時候,我還不懂什么是愛情,只是覺得看著他我就高興,看不到他我便心亂如麻。我說過,我的情商開發的比較早,對感情的認知比唐小菲深刻許多,可是這并不代表我比唐小菲勇敢。
至少,在那個十二歲的季節,我還沒有勇敢到去接受與顧鳴之間純潔的愛情。
六年級開學兩周之后,學校忽然發了一通神經,將原本好好上著課的班級打亂了,重新分配。我與顧鳴巧遇這場災難,于是便有了自相識以來第一次的離別。
離別,總是傷感的。我來到了新的班級,看著新的同學,眼睛慢慢濕潤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那么難過,或許是因為,我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堅強。可是當我流著淚的時候,我的腦袋里,想的全是顧鳴。
顧鳴、顧鳴、顧鳴!我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那種朦朧的情感忽然就破土而出,讓我覺得羞慚又甜蜜。相互有好感的兩人,心靈之間其實是相通的,所以當我意識到自己喜歡上顧鳴的時候,也同時意識到了顧鳴對我的與眾不同。
同學之間忽然開始流傳起我與顧鳴的緋聞,要知道,那個年紀,我還只是個孩子,還是個窮孩子,我的臉皮用“薄如蟬翼”來形容已經不夠貼切了,可以說,比蟬翼還要薄。所以我開始疏遠顧鳴,我不再同他講話,每次看見他就裝作不認識他,時間久了,我和顧鳴之間變得越來越別扭,越來越奇怪。
然后我們畢業了,升上了初中,去了同一所學校,我進了傳說中的優等班,而以顧鳴那蹩腳的成績自然是淪落到了普通班里。相隔一個草坪的距離,我的班級在三樓,而顧鳴的教室卻在對面教學樓的一樓,隔得真遠啊。
可是遠又如何,再遠也隔不住我的念想。有人說,暗戀就像PP上長了一顆美人痣,只能在無人的時候自己偷偷的美一下。所以有時候,即便思念如潮,我卻一點也不敢表露,只是在每天早晨做廣播操的時候,體轉運動,悄悄回頭瞄他一眼,然后,一定會與他望來的視線不期而遇……
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我想我與顧鳴會一直這么別扭下去,然后青澀的情感逐漸伴隨年齡的增長而變得成熟,也許有一天,我們真的會在一起,又或者在平淡的日子里彼此忘記,可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刻骨銘心。
我至今依然記得,那是一個陽光充沛的午后,鄉下的太陽總是那么毒,烈日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我懶散的窩在房間里吹著那臺老式電風扇,然后寫字臺前的那扇玻璃窗上忽然就冒出一只鮮血淋漓的手。
我嚇得不輕,尖叫著從椅子上跌了下來。
接著,就是一個被打的鼻青臉腫的人從窗子里翻了進來,然后一下撲到我面前,捂住我的嘴對我說,“別出聲,是我。”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氣息,這個被打成豬頭的人竟然是顧鳴!
他的眼眶裂了一道口子,青紫的淤著血,左邊臉頰腫的高高的,手臂上一大塊皮膚磨破了,露出猩紅的肉。我的心驀然就酸疼了起來,根本見不得這么慘的傷勢。
“你怎么了?怎么搞成這樣?”我掙脫開他的束縛,怒視著他,我以為他跑出去和人打架了。
顧鳴虛脫的倚在我身上,出氣多進氣少,臉色慘白無色,我知道,他一定很疼,我二話不說,立刻想要將他背著送去醫院,可是顧鳴卻伸出一只手來阻止了我,他說,“別動,曉夢,讓我歇一歇,讓我歇一歇……”
我的眼淚唰的一下就落了下來,看著他的傷,我的心整個揪成了團,我說,“我們去醫院!你傷的這么重,要是不處理,會發炎的!”
“不要!”顧鳴激動的抓住我的手,不讓我動,然后哀切的說,“他們在找我。”
“誰?”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什么人在找他?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小鎮上,顧家已經算的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誰敢動女強人苗遠霞的兒子?
“曉夢,你不要問,這件事和你無關。”顧鳴握著我的手虛弱的說,“等我休息夠了,我就會離開的。如果我走了,你也不要找我,因為我不會再回來了。”
究竟發生了什么?!他要走?去哪?我不敢置信的瞪大雙眼,眼淚卻極不爭氣的再一次落了下來,我不知道這一刻我在哭什么,是哭顧鳴的傷勢,還是哭那即將到來的離別。
顧鳴說,“曉夢,你別哭,你再哭我就舍不得走了。”
我哭的更厲害了,我說,“那你就別走啊,你到底要去哪?”
他伸出一只完好的胳膊,摟了摟我,又拍拍我的后背,然后有氣無力的說,“不知道,聽我媽媽說,也許要去XJ。”
在我十四歲幼小的腦袋里,對XJ還沒有什么深刻的概念,只是在地理書上附屬的中國地圖中曾經瞟到過幾眼。XJ,很遼闊的一片地域,可是離A市真的好遠。如果他去了XJ,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再有機會見到他了。
“到底是為什么呀?”我哭著詢問,我說,“你們家為什么要搬去XJ?F鎮不好嗎?你們家的服裝廠經營的那么紅火……”
“你懂什么?!”在我說到服裝廠的時候,原本已經虛弱到沒有一點力氣的顧鳴忽然就暴怒起來,我看的出來,他的情緒很激動,是他們家的廠房出問題了嗎?
我不知道,我已經被他的那一聲暴呵嚇得不會說話了。
顧鳴吼過之后,聲音又一次虛弱了下去,對我說,“曉夢,我渴了,我要喝水。”
我慌慌張張跑去廚房給他倒水,等我端著盛滿涼白開的玻璃杯再次回到房間的時候,顧鳴已經不見了,灰色的水泥地上只剩下一塊暗褐色血跡。我慌了起來,從小到大,我沒有這么慌張過。
看著那塊血跡,我覺得顧鳴好像死了,是的,死,原諒我用如此驚悚的字眼,只是在那個十四歲的年紀,我想不到更好的詞來形容當時的心情。
我跑了出去,天空那么藍,陽光那么刺眼,放眼望去是一片無垠的稻田,半熟的稻穗沉甸甸的迎風搖晃,大地是青黃色的。我一眼就看見了奔跑在田埂間的顧鳴,那個少年單薄的背影穿梭在齊腰高的水稻間,他的白襯衫上沾著血,他的頭發被風吹的凌亂不堪,可是他在跑,拼命的跑。
我的淚水一瞬間模糊了雙眼,或許是因為在這片廣闊無垠的天地間再也沒有了別人,所以我肆無忌憚的放聲大哭起來,我哭喊著顧鳴的名字,可是他聽不見,因為迎著風,我的聲音被吹到了后方。
我追著顧鳴一路奔跑,他走過的路上還殘留著血跡,他的傷口又流血了!或許是體力不支的緣故,顧鳴的步伐越來越弱,我追上了他。
我的沖擊力太大,一下撞上了他虛弱的后背,然后,我們就同時摔進了稻田里。他很痛,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糾結在一起微微顫抖,臉色蒼白,嘴唇干裂。
我抱著他淚水不停的下落,背著他就要往回走,可是他卻卯足了最后一絲力氣將我推開,他的聲音很沙啞,眼神很瘋狂,他說,“夏曉夢!你特么給我回去!滾回去!老子的事情不要你管!”
我懵掉了,我和顧鳴相識到現在,只有我被小痞子打的那次他爆過粗口,可是也不是對著我說的。我不懂他為什么要這樣,既然來到了我這里,既然讓我知道了他的情況,為什么又不讓我過問?受了那么重的傷,為什么不去治療?
我們就這樣僵持在那里,我望著他無聲的落著眼淚,他望著我,俊臉因為疼痛而布滿了冷汗,可是我們都不愿意妥協。
直到最后,顧鳴終于受不了太陽烤炙,暈了過去。
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昏迷中的顧鳴拖回了家里,找來媽媽的藥箱。以前媽媽干農活總是受傷,要么扭了腰,要么被鐮刀割了腳,所以家里常備著一些治療跌打損傷的藥,我也因為經常要替媽媽處理傷口而向村口的老大夫學過一些醫理。
處理好顧鳴的傷口,我拿起家里那臺閑置在家,平時沒事媽媽都舍不得打的電話,撥通了顧鳴家的號碼。
電話響了三聲,然后接通了,一接通我就聽見里面傳來一個男人粗獷的大嗓門,那人沖著電話吼,“臭娘們!你兒子在我們手上!我給你兩個選擇,要么把你老公交出來,要么拿錢來換人!”
我嚇了一大跳,立馬掛斷了電話。
十四歲,作為一名初中生的我,已經逐步形成了一些世界觀,這一通電話,我迷糊的大腦一瞬間變得清明起來。我隱隱猜到發生了什么,可是又并不是很確定。
傍晚時分,媽媽從廠里回來。忘了說明,自那年的賣地事件之后,媽媽在鎮上的一個小廠找了一份工作。
媽媽一看見房間里的顧鳴嚇得幾乎要尖叫起來,我連忙拉她出了房門,在門外的院子里對她說,“媽,顧鳴家里出事了,他現在傷的很重。”
媽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差,快步走進了屋子里就要將顧鳴拖起來。我懵了,不知道媽媽的反應怎么會那么激烈,我說,“媽!你瘋了?他還在發高燒呢!”
“死了也不關我事!”媽媽冷冷的說。
我不敢相信,我說,“媽,你怎么這么冷血?”
“我冷血?”媽媽瞪我一眼,幾步走到衣柜前“嘩”的一聲打開其中的某個抽屜,然后將里面的地契、存折統統找出來,劈頭蓋臉的向我砸來,“你看看!這就是我們家所有的積蓄,和他們家欠的債比起來是九牛一毛,你想救他?你先自救吧!”
“到底發生了什么?”我怒吼,我要被逼瘋了。
“他爸爸在外面賭博,借了幾百萬的高利貸,還不起。現在,人家要剁了他爸一條腿,他爸現在已經躲起來了。”媽媽平靜冷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瞬間傻掉了,在我那貧瘠的腦袋中,幾百萬無異于一個天文數字,顯然,并不貧瘠的顧鳴也是這么認為的。我終于明白,他為什么這么絕望了,還不上錢,就會一直被人追殺。人的欲望總是這么可怕,貪婪才是悲劇的源泉。
我妥協了,我愿意放顧鳴離開了。如果他不離開,等著他的只有死路一條。我忽然又想起了苗阿姨,那個精明干練的女人,那么優秀,最后卻因為一個男人而輸的一敗涂地。
我讓媽媽托人幫忙聯絡一下苗阿姨,讓苗阿姨來接顧鳴走。
媽媽出去了,出去了一整個晚上。
那一晚,顧鳴從昏迷中醒來,燒退了。我喂他喝了點粥,房間里特別悶,我扶著他上了屋頂,是的,屋頂。那是我這一生中最浪漫的一個夜晚,雖然,似乎與當時的狀況不大協調。
夏夜的風干爽清新,夾雜裹挾著稻穗的氣息,天空是深邃的藍,點點繁星如寶石一樣綴在天際,那么美,美的我又一次掉下了眼淚。我轉頭望著身邊的顧鳴,這個俊美的少年此刻正老氣橫秋的蹙著眉心,漆黑的眸子里溢滿了憂傷,我理解他的憂傷,所以我更加憂傷。
我說,“顧鳴,要是我們可以一直這樣在一起看星星就好了。”
顧鳴回頭望我,沒有了往日的柔情,目光那么冷淡,像是在反駁我的話一般,他說,“夏曉夢,要是我沒有遇見你就好了。”
我的心一下像被針扎了一樣,疼的眼淚再一次落了下來。
顧鳴蹣跚的站起身來走了下去,走到一半,他的身形頓住,回頭深深望了我一眼,他說,“夏曉夢,忘了我,你會生活的更好。”
他說忘了他,我會生活的更好。
顧鳴,你知不知道,正是由于你的這句話,才讓我一直無法將你忘記……
第二天早晨,媽媽終于回來了,也帶來了苗阿姨。或許是疲于奔命,苗阿姨的臉色憔悴的有些枯槁。
她感激的看了我一眼,對我說了聲謝謝,然后帶著顧鳴離開了我家,同時也離開了我的生命。顧鳴就那樣踏上了去往異鄉的道路。
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還會再次相遇。
只是再見之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相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