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開雪連自己的親娘到底長得什么樣子也不知道。
據說總督府內關于她的所有畫像,都被現在這個“阿娘”給燒毀了。
“我也不曉得,反正念書就好。能跟著沈先生一起就是好。”開雪只得含含糊糊地答,看著那女孩子嘟著小嘴、極不以為然的神色,又問,“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要偷偷藏在神像后面裝神弄鬼?”
女孩子“咯咯”地愉快笑著,聲音似碎玉般清脆,又似唱歌似的悅耳:“哪個裝神弄鬼咯?哪個嚇破了膽?哪個哭哭啼啼?哪個偷吃豬腿!”
開雪這才醒悟過來,雙眼直瞅著祭壇上的燒豬——果然已經缺了一條腿,兩只脆生生的耳朵還被毫不客氣地咬出了兩道月牙痕。
原來是個偷、吃、賊!
女孩子笑著笑著,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變得黯黯的,聲音又低了下來:“我娘養神龍時出了岔子,沒了……我爹忙著寨子的事,什么都不顧上。其他人躲得遠遠的,沒人跟我玩兒……”她長長的睫毛一扇一扇的,猶如被雨打濕的蝶,輕盈中透著凄涼。
開雪聽得難過,想不到女孩子的命運也跟自己差不多,不禁有了種同病相憐的親近。他苦巴巴地皺著臉,難過道:“我跟你一樣兒。從小就沒了娘,二娘只想讓開寅跟著沈先生做學問,我再怎么孝順她,她也總是嫌棄我。”說著說著,他也跟著忿恨起來,握緊拳頭,梗著脖子喊,“為什么老天爺總是那么不公平!”
“噗嗤。”沒想到女孩子倒捂著嘴笑了,“你剛才還對著這個臭婆娘又跪又拜的,怎么現在張嘴就罵了?”
開雪嚇了一跳,她手里指著正是高高在上的天母娘娘。她對神明極其不敬,皆因他們蠻家是不信這位的。
他連忙申辯:“沒有沒有,我沒罵天母娘娘……”
女孩子嘴角翹翹,似乎在窺探他的神態。看了一會,她狡獪一笑,細聲道:“你手里還痛嗎?我替你包扎傷口罷。”說罷,從懷里扯出一塊花花綠綠的破布,蜻蜓點水般,輕輕地在開雪的手背上點了幾下。開雪嗅到一股甜甜的味道,腦袋卻有點暈暈的感覺,可手上真的不覺得痛了。
“我叫云鳳。”女孩子莞然,指了指那尊莊嚴的天母像,“這幾天就住在臭婆娘后面,你要是覺得悶,隨時可以來找我玩!”
開雪覺得她這人野蠻又趣怪,是他從未見過的。總督府的家人雖多,卻總是恭恭敬敬。沈先生為人親切,學問了得,可畢竟隔著一層,況且他是知書識禮的先生,不容玩鬧。更不用說尖酸的二娘和霸道的開寅了。沒人像她那般愿意親近他,和他爽快地說話,開心地聊天。
“你一個人在外面流浪,不害怕么?”他見云鳳臉上狼狽,臟兮兮的手臂上也有些淤痕,有些擔憂。
見他關心自己,云鳳咧嘴笑了笑,毫不介懷地道:“不怕,我還有朋友呢。”
“他在哪里?”開雪好奇地朝天母像后張望,“怎么不出來呢?”
“在這兒呢。”云鳳拍了拍袖子,一雙透亮的眼睛更為狡黠,像兩顆會躍動的星星。
開雪大惑不解,正要開口再問,忽然感到手腕上一涼,有一樣又濕又滑的東西倏地纏上了他的手臂,他的手背像是被一根小小的舌頭舔了一下舔。他低頭去看,這一看,只嚇得他全身寒毛豎起,連腿也不由發起抖來——竟然是一條黑白相間的銀環蛇!
開雪年紀雖小,可在桂府生活了幾年,那些家人們早就給他說了不知多少關于“山大王”的故事。
銀環蛇,毒最強,咬一口,見閻王。
蛇橢圓形的腦袋晃來晃去,雖然是小蛇,牙口已經夠置人于死地。
他整個僵住,寒氣不住從腳底冒起,臉色灰白,牙齒格格作響。
“乖寶寶,你瞧你把人家嚇得多慘!”女孩子見把他嚇成那個樣子,得意萬分,仰起頭來哈哈直笑。她手腕輕搖,銀環蛇便悠悠地從開雪手上游回她的腳下。沿著她的膝蓋,一直爬入她衣襟深處。
開雪想起剛才還和她你上我下地推推揉揉,這可怕的毒物不知在他與她之間游走了多久,如果那時她把它放了出來,他這條小命,如今早就送了!他越想越怕,不禁往后退了幾步。
云鳳見狀,怔了怔,嘴巴張了張想說話,卻又倔強地把話咽了下去。一片東西忽地從她懷里掉在地上,原來是未吃完的豬耳朵。
“你偷吃祭品……我……我去告訴別人來抓你……”開雪說完,一溜煙地躥了出去,撒開腳丫子,慌不擇路地狂奔。這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可云鳳卻幽幽地坐在地上,一個人孤零零地抱著豬耳啃著啃著,眼眶就濕了,一會兒,低低地抽噎起來,“果然還是……沒人肯跟我一起……”
是夕。
任氏摟著心肝寶貝兒子沉沉入睡,迷迷糊糊之間,忽然聞到了一股香甜的花香味。“好香……”她抽了抽鼻子,砸巴著闊大的嘴,也沒在意,轉了個身,睡得更沉了。
窗外,一條小小的身影躡手躡腳地準備離去。
樹影森森,月色皎潔,小小的身影還沒走出幾步,就被眼前寒涼的劍光震懾住了。
沈一白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好整以暇地用白布擦拭著他的皓然劍。
劍身在月光的反射下,有如躍躍欲噬的銀龍,映著他溫潤如玉的臉龐,有種令人敬畏的凜然。
云鳳感到懷中的“小環”似乎也被他的強橫氣息所震住,緊緊地縮起尾梢,盤成一團。那是蛇類應戰強敵的反應。
“你是從蠻寨里來的?”沈一白見來者年紀尚小,便把皓然劍入鞘,柔聲相問。
云鳳見他外表不過一介書生,說話也溫柔客氣,不由心生蔑視,不禁仰首傲然答:“是又怎樣?你敢拿我怎樣?”
她還沒來得及眨眼,忽覺耳邊“呼”地風響,一道寒芒閃入眼簾,直指她的右臂。她潛意識地縮起雙手,卻聽見“啪嗒”一聲,她的銀環蛇斷成了七八段,兀自在地下痛苦翻動,已是救不活了。
袖子沒有被割爛,她的手臂也安然無礙,可她藏在身上的瓶瓶罐罐,卻碎了一地。
那個文雅書生好像根本沒有離開過石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