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午膳,大家皆是各懷心思,吃的極是詭異,好不容易用完,太妃卻笑著坐了下來,對太后道:“今兒個不知道是哪個廚子制的午膳,極對我的胃口呢,不知太后覺得如何?”
太后淡笑道:“姐姐進的香就好,博果兒和宛寧吃著可還好嗎?”
博果兒笑道:“兒子近半年沒吃過宮里的膳食了,一回到京城,覺得什么都香。”
宛寧亦勉強笑道:“謝太后關懷,臣媳吃著也還好。”
太妃瞥了一眼宛寧,道:“我們這位福晉性子極古怪的,總喜歡什么花呀草呀的,甚至還弄到膳食里頭去。”
博果兒看著宛寧笑道:“所以你才這樣瘦弱的,我們滿人之所以比漢人強壯,比漢人馬上工夫好,也因為咱們吃食是以肉為主的,但凡你多食點肉類,也不至這般了。”
宛寧面無表情只淡淡的應道:“爺說的是。”
我只覺心疼,她在府中過的也是這般情形嗎?她的夫君,她一生仰望的良人,甚至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不懂她在忍受著怎么樣的委屈,甚至絲毫體會不了她在言語上經受到的折磨,這樣的貌合神離,怎會不使她日漸消瘦?
太后默不作聲的飲著茶,太妃平日在太后這里用膳之后幾乎不怎么停留便回了寧壽宮歇息,今日倒是稀罕,竟絲毫沒有回宮的意思,只在那里與太后東拉西扯些閑話,目光卻不時的向殿門外瞟,我頓時明白過來,她是在等著蘇麼麼回來看好戲呢,心中不由得厭煩起來。
腦中轉了無數個念頭,突然靈光一閃,悄聲對身邊的小宮女說了幾句話,小宮女趁人不注意悄悄往后殿跑去。
我又對太后笑道:“額娘,前個我出宮去,在琉璃場得了幾張珍稀的古方,拿了回來阿離她們幾個竟給搗鼓出來了一些東西,現正在院里曬干,香著呢,趁著這會天兒好,咱們去瞧瞧吧。”
太后聽了只笑道:“還是個小孩子心性,喜歡弄這些個東西。”
博果兒忙問道:“是什么好玩意啊?”
我朝他撇嘴道:“是咱們女孩子家用的東西,你也要問嗎?”
太妃淡淡看著我問:“是什么希奇的方子?”
我心中暗笑,忙答道:“差點給忘記了,太妃娘娘對這些古方之類的最有研究了,放著您不問,倒去巴結起額娘來了,還只說我是小孩子的玩意。”
太妃見我奉承,臉有得色,我又笑著湊近了道:“是一些養顏滋補的法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往用。”
太妃聞言更是感興趣,正經答道:“往臉上涂的玩意可要當心,有些方子看起來雖好,涂了沒有用是一,涂出什么不好來可就要后悔了。”
我贊道:“果然都說太妃對此很有研究。就是不知太妃賞不賞臉去幫四貞瞧瞧到底能不能用?”邊說邊做出很期待的樣子。
博果兒笑道:“額娘幫你看看也不算什么,瞧你那模樣,倒象是盼著給你個金元寶似的。”
我瞪他一眼,一邊央求道:“太妃就看在四貞什么都不懂的份上,去瞧瞧吧。”
太妃的心思早被勾的癢癢的,又見我這般哀求,一時面子又足了,方起身道:“太后,那咱們就去瞧瞧吧。”
太后笑道:“姐姐也知,我素來不喜歡那些玩意,姐姐也難得去后殿的,那幾株紫玉蘭開的極好的,我也累了,想歇息一陣,讓四貞陪著姐姐去看吧。”
太妃有些遲疑,我忙上前攙住太妃道:“太妃快請吧,額娘夜里睡的不塌實,咱們就不擾她了。”
太妃見我這般,也只得隨了我去,博果兒和宛寧也隨了過來,走到殿門的時候,我回頭向太后笑著眨了眨眼睛。
剛穿過角門,便聽得碧裳在那里大呼小叫的:“呀,可了不得了,你這笨丫頭,叫你好好看著,怎么讓貓兒過來打翻了水?”
一個小宮女嚇傻了一般站在花架子底下,我扶了太妃走近,道:“碧裳,叫嚷什么呢,這樣沒有規矩,看驚了太妃。”
碧裳忙福身謝罪道:“奴婢沒有瞧見太妃過來,沖撞了太妃,請太妃恕罪。”
太妃不在意的揮揮手,看地上淌了白花花的一堆東西,問道:“這是什么東西?”
碧裳不提則已,一提便指著一旁跪著的小宮女道:“都是這笨丫頭,太妃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們格格從外頭弄回來幾張古方子,一時興起,對著方子做了好些出來,什么有沐浴用的,有搽臉用的,今個天氣好,拿出來曬著,我只走開了一會,讓這丫頭看著,誰承想她就給睡著了,貓進來把水給打翻了。”說完,趁太妃留神地上白水糊的時候沖我擠了擠眼。
我暗笑,臉上卻只能做出惋惜的神色:“真是可惜了,咱們足足搗鼓了大半宿呢。我還特意把太妃請來了,真是。”
太妃將目光轉到我身上,若有所思道:“那也不值什么,灑了再做就是了,左右宮里多的是奴才呢。只是,格格莫不是來尋我開心的吧,我一來,偏巧就灑了。”
宛寧擔心的看著我,顯是心里很明白我做出的把戲。我給她遞個眼神要她放心,笑道:“太妃說哪里話,我也沒有想到會這么巧,太妃既然不信,碧裳,去把寢殿里頭我梳妝匣子里的幾頁紙拿來。”
碧裳應聲去了,太妃半信半疑的看著我,我命小太監搬來雕花沉香木小幾搬出來放在花架子底下,又拿了幾把繡凳出來,一邊扶太妃坐了,一邊喚了朱顏上茶。
不多時,碧裳回來,把幾頁已經泛黃且邊角有些微損的紙遞給我,我笑著奉給太妃,道:“太妃請看。”
那些養顏方子本是我尋來想要送給宛寧,要她送給太妃討太妃歡心的,沒想到此時卻派上用場。
太妃打開來看,面上露出驚喜的神色,邊翻看邊道:“是些珍稀的方子,有些我還尋了多時呢,竟讓你給找到了。”
宛寧詫異的看著我,我只對她笑笑,又對太妃道:“四貞對這些本是不懂的,得到這些東西也是因緣巧合,既然太妃喜歡,就送給太妃了吧。”
太妃抬頭笑道:“我怎好白白要你這些好玩意?”
我笑道:“太妃看來是好東西,那是因為您懂啊,四貞又不懂,拿了也只是白扔了,您瞧,好不容易弄出了些又全灑了,倒不如給您,還有些指望沾沾光呢。”
太妃恍然,笑道:“這丫頭倒是猴精的,巴望著我弄好了再送你些,是不是?”
我拍手笑道:“人人都道太妃是最善解人意的,果然不假,讓您給猜中了。”
太妃笑著站起身來,道:“既這樣,我就受了你這份禮,回頭調制好了,再送你些使。”
我笑道:“那四貞就多謝太妃了。”
太妃往外走去,博果兒拉著宛寧亦跟了上去。
我給碧裳使了個眼色,她忙悄悄跟了去,朱顏笑道:“剛才格格打發人回來說要在地上弄這些水糊,可費了一些工夫呢。”
半晌碧裳回來在我耳邊道:“奴婢親眼瞧太妃進了寧壽宮,一邊還命人去太醫院請太醫。”
我頓時安心下來,碧裳不解的問:“格格,太妃好端端的傳太醫來做什么?
我冷笑道:“她是對我不放心呢。”
碧裳明白過來,忿忿道:“難不成她還擔心格格在方子里頭加了什么使她毀了容貌不成,犯得著嗎?”
說著,自去收拾茶具,我嘆口氣,朝前殿走去,心想,她哪里是害怕,不過是本能罷了,在宮里呆久了,就老是覺得人人都會害自己,不自覺的就時時的去防備著,哪怕,在他人眼中,那是多么荒謬多么不可能發生的,她都不會大意,因為她不敢給別人一絲傷害自己的機會。這也是宮中的生存之道。
前頭卻是安靜極了,只見幾個宮女坐在廊下打盹,我輕手輕腳的走進去,卻不見太后的身影,剛轉身,太后帶著蘇麼麼回來了,忙迎上去,太后亦不說話,直走到東暖閣里頭坐下。
我親自沏了杯碧螺春給太后送去,太后接了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這才問道:“太妃呢?”
我答道:“回寧壽宮去了。”
太后點頭不語,過了半晌,道:“你去坤寧宮好好勸勸皇后。”又對蘇麼麼道:“把前兒朝鮮進貢的玉枕給寧嬪送去,讓她壓壓驚。”
我和蘇麼麼應著出去。蘇麼麼一面讓宮女去庫房取來玉枕,一面小聲對我道:“幸虧格格將太妃哄了一邊去太后才能脫身,不然,坤寧宮里那狀況我真是沒法收拾。”說完,只是搖頭嘆氣。
我輕聲問道:“麼麼,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蘇麼麼一面讓后頭跟著的宮女太監跟遠一點,一面小聲道:“咳,就是為了一塊綾布。”
我奇道:“什么綾布?”
蘇麼麼道:“嶺南那邊進貢上來的一塊說是出自深山的綾布,格格沒瞧見,漂亮極了,花紋突起,燦若流云,拿到手里,那么長的一塊,竟一點分量都沒有,軟的象是天上云一般。說天底下就這么一塊的。”
她又接著說道:“本來在皇上御書房里頭放著,皇后去的時候瞧見了,很喜歡,就問皇上要,皇上隨口就答應了給娘娘,娘娘歡喜的拿在手里,正巧,太后派人來請說是去花園子里頭看風箏,娘娘就急著去了,一時大意竟忘了讓人收起來拿走。偏生,皇后這前腳剛走,寧嬪后腳就進去了,瞧見那塊綾布,也很喜歡,也問了皇上要。”
說到這里,蘇麼麼又嘆氣道:“也怪皇上,開始皇后問他要的時候隨口便答應了,也沒放在心上,批了一會折子竟忘了這碼事,見寧嬪喜歡,竟又賜給了寧嬪。”
我楞道:“九哥未免也太大意了。”
蘇麼麼止不住的嘆道:“可不是這個話。”
我又問道:“那后來呢?”
蘇麼麼道:“后來,您也知道,皇后在園子里頭聽見貝勒爺的話不高興,氣沖沖的回了坤寧宮,卻看了寧嬪歡喜的拿了那塊綾布在那里比劃著要做什么樣的衣裳來穿,皇后一看就傻眼了,問寧嬪哪來的,寧嬪倒實性,說是在皇上那里拿回來的,皇后可是氣壞了,竟硬生生的將那塊布用剪子剪成了一縷一縷的,寧嬪也嚇壞了,皇后看著寧嬪的肚子又氣不打一處來,說寧嬪什么整天就會媚禍皇上,挺著個大肚子也不安分之類的,寧嬪也不看皇后在氣頭上,平日也那樣知禮伶俐的,那會竟不知怎么了,沖著皇后分辯自己沒有媚禍皇上,把自己給了皇上也是皇后的意思,這會又說自己勾引皇上了,直把皇后氣的,一個嘴巴子就打了過去。”
我直聽的心驚肉跳,忙問道:“那寧嬪沒有怎么樣吧?”
蘇麼麼道:“虧的沒有怎么樣,不然在皇上面前,皇后可怎么交代呢。”
又道:“宮女們看吵的不象樣子了,偷溜了過去告訴了皇上,皇上去了又是與皇后一場大鬧。”
停頓了一下,悄聲道:“皇上連廢后的話都嚷嚷出來了。”
我心里一驚,皇后不知此時怎么樣了,這樣想著,已然到了坤寧宮。
朵云在門口迎了,兩眼紅腫紅腫的,見我過去,只是抓住我的手哭,我問道:“皇后怎么樣了?”
朵云嗚咽著:“主子把自己關在屋子里頭,只是發呆,奴婢怎么說都不開門。”
蘇麼麼問道:“皇上呢?”
朵云詫異道:“皇上往慈寧宮去了呀,您沒瞧見嗎?”
我和蘇麼麼對視,都只是奇怪,眼下卻也顧不得這些,急急的進了坤寧宮,蘇麼麼先去了寧嬪住的潤玉堂,叮囑我好好勸皇后,我應了隨朵云去了。
進得內殿,我殿門由里面緊緊的被插上,我站在窗邊溫言道:“姐姐,我是貞兒,開門讓我進去好不好?”
過了片刻,門內傳來細微的聲響,我輕輕推了一下,殿門吱呀一聲開了。
殿內光線極是昏暗,我摸索著進去,站著半天才適應,皇后縮在東邊塌上的角落里,雙手抱著膝蓋,象受傷了的小獸。我心下一陣難過,疾步走了過去,輕聲叫道:“姐姐。”手指剛觸碰到她的身體,她就已經撲過來緊緊抱住我放聲大哭起來。
我將她攬在懷里,溫柔的撫mo拍打著,直到她哭的再也哭不出來。
我命朵云出去打來水,幫著給皇后洗干凈臉龐,扶她坐下,遞了碗燕窩給她,見她情緒稍好,方道:“額娘很擔心姐姐呢。”
皇后將燕窩放下,眼里又蓄滿淚水,道:“額娘有沒有生我的氣?”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皇后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我忙道:“額娘怎么會生你的氣呢?”
皇后瞪我一眼,忍住眼淚道:“那你為什么又點頭?”
我道:“額娘雖在生氣,卻不是氣你今天剪碎了綾布,也不是氣你打了寧嬪一巴掌,額娘是氣你只為一時痛快,一時頭腦發熱,卻不為自己著想,額娘還氣九哥說出了那句話。”
皇后楞了一會,苦笑道:“那會子哪里還能想起額娘的那些話,哪里還能克制的住自己呢?”
我嘆氣道:“你還記得小的時候額娘給咱們講過前孝端皇后的故事嗎?”
皇后道:“記得,論輩分,她是我的親姑奶奶呢。”
我道:“額娘說,孝端皇后一生未生下過皇子,卻能穩坐中宮一輩子,先帝最初寵著貴太妃,后來又愛上宸妃娘娘,可不管怎么樣人來人往,無論哪個得寵,都始終無法越過孝端皇后,先帝一直敬重她,連先祖努爾哈次都贊賞她,說她賢德,雍容,是個有大福之人。這些你都還記得吧。”
皇后只是默默的不做聲,半晌才道:“我猜她的心里一定很苦很苦。眼睜睜瞧著自己的丈夫愛上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卻不能哭,不能怒,不能爭,不能鬧,還要微笑著去裝出一副大度的模樣,我做不來。”
可是啊,姐姐,你是不懂的,有些話說與不說并沒有什么不同,不會改變什么,也沒有人能分擔什么,有些事永遠是表面和內在南轅北轍,有些苦,是無法在人前顯露出來的。
但,這些話皇后是不會懂的,她是天生的這般率性,她一出生就被幸福和幸運包圍了,這些辛酸得來的智慧她不會懂得。
此時,也只得耐了性子勸道:“姐姐,還是聽了額娘的話,有的時候放低點姿態,就當是給皇上面子,畢竟他是個男人啊,而且還是皇帝。”
皇后嘴一撇,道:“可我還是個皇后呢。”
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無奈的瞧著她,只希望,只希望,每經歷一次這些,她都能長大一些,成熟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