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我陪著太后用過早膳,因惦記著皇后的病情,向太后回稟,太后自有一番話對皇后囑咐,又道:“從皇后那出來,順道到佟妃那瞧瞧。”
我肅身聽后便攜了朱顏匆匆往坤寧宮去。
隆冬的早上,寒風凜冽,呵氣成冰,盡管我身著雪貍皮的毛氅衣,但因剛從溫暖如春的殿內走出來,還是止不住的手腳發冷,只覺透骨奇寒,朱顏要我略站站,又急著回去取了手暖爐給我籠在懷里,這才有了一絲暖意。
御花園中清冷清冷的,少了蝴蝶蜜蜂紛飛的熱鬧吵雜,也不見姹紫嫣紅的繁盛美景,余了那些四季長青的樹木依然青翠蒼勁,只肅殺落敗之氣太過,單調的叫人見了只覺感傷。
朱顏見我只郁郁不做聲,知我是不喜這般模樣,笑道:“這冰天雪地的,本沒有什么好看的花草兒景,倒是南苑西北角一片梅花林,想必格格見了要歡喜的。”
我被她這樣一說才想起,笑道:“幾乎都忘記了還有那個地方,到底偏了些,只是有誰肯頂著這樣的寒氣跑到那兒去賞梅呢。”
朱顏笑道:“您既歡喜看,就命人把它挪到園子里來,豈不好?您跟太后一說,太后沒有不應的理兒。”
我聞言停住了腳步,正色道:“御花園可不僅僅是拿來供咱們來玩樂的,你不見常常在此大宴王公諸臣嗎?甚至還有外邦使者。這園子亦是朝廷的臉面,可不是隨著性子愿種什么就種什么的,一草一木自有它的意思在里頭,日后不可再混說。”
朱顏見我這般正經的說起,忙恭身道:“是奴婢一時想岔了,主子說的是。”
我見她有些惶恐的神色,微微笑道:“我不過白說說,你倒不必驚慌的,你說起那兒的梅花,不如去采些來給皇后帶去,她在床上躺了這些日子,看見新鮮的東西多少歡喜些。”
朱顏應著笑道:“主子略站站等等奴婢,奴婢這就過去采些來。”
我點頭,瞧著她往南苑去,自撿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下,正低頭鋪絹子的當兒,忽覺有人在背后輕輕拍自己的肩膀,轉過頭去卻是寧妃。
只見她笑嘻嘻的站在面前,身后跟著幾個宮女和老麼麼,懷里抱著已滿一歲的二阿哥福全,裹在包的嚴嚴實實的衣裳里,只露出粉團團的小臉來,兩只漆點的眼睛滴溜溜的看著我,我定定心神,笑道:“大清早的,只是調皮,也不怕教壞了咱們二阿哥。”一面說著,一面接了二阿哥抱在懷里逗弄著。
寧妃只梳了小兩把頭,一支伽楠香扁方簪在右側,一綹細細的碎藍寶石流蘇在耳邊搖曳,淡掃蛾眉,略施薄粉,里頭穿了石青色云蟒妝花緞袷旗裝,外面披了件銀狐大毛披風,一雙皓如凝脂的雙手上戴了翠玉戒指兒,越發增嬌盈媚起來。
只見她笑盈盈看著我,輕啟朱唇道:“我怎么好比格格呢,一大早的就在這兒教奴知禮起來,早知道要讓我們二阿哥來聆聽聆聽了。”
我這才知她聽到了我和朱顏的對話,靠近她低聲道:“你難道還不知道嗎?都道梅花骨氣太硬,又冷清,不合皇家富貴氣派,遂園中不肯種了,朱顏不知這些,我只怕她多言必失,吳良輔又最肯在這上頭較勁了。”
她點頭,我又笑道:“怎么,我倒教不得二阿哥了嗎?”
我本是笑言,寧妃反倒認真起來,道:“若格格肯教,倒真的是咱們母子的福分,我要備了大禮要二阿哥行拜師禮的。”
我略有些意外,笑道:“這唱的是又哪一出,好端端的說起這個來,且不說日后太后必定會為二阿哥擇師,便是此時也太早了些,怎么就想的這樣遠了?”
寧妃嘆口氣,將二阿哥抱到乳母手中,命道:“回阿哥所吧,好生照料,當心凍著。”
乳母忙應了往阿哥所去,寧妃攜了我的手離宮女麼麼遠了些,才悄聲道:“我一向拿格格當知心人的,也不怕說給格格聽,你自是局外人,咱們卻身在其中,這些事兒不能不早做打算啊。”
我亦知曉,自宛寧入宮以來,福臨幾乎夜夜宿在承乾宮,將皇后及一干嬪妃都撂在腦后,一下朝便徑直往承乾宮去,太后情知不妥卻也無可奈何,眾妃皆因是在年下,不肯冒尖給太后找不自在,因而壓著滿腔的怒氣和不滿,只不知以后要怎么鬧騰起來,倒真應了蘇麼麼的話兒,這宮里指不定有多熱鬧呢。
正尤自胡思亂想,只聽寧妃淡淡道:“我是早已將恩寵看破了的,又已封妃,再不濟日后還有個兒子可依仗,如今惟愿福全能平安長大,我們母子并不求其他,相守度日便罷。”
我心中暗自感嘆,素日只當她是個乖巧知禮的,卻不曾知還有這份通達隨份的淡泊,太后也常說她是個有福氣的,此時我卻真的信了此話,無欲無求,盡管日子淡了些,總能保了平安一生,好過落個凄慘的下場,要知這深宮之中,君王的寵愛何其有極,一陣風的工夫就無影無蹤了。
略一思索,安慰道:“福全,聽著就是個好名兒,你既有這份心,上天自不會虧負了你,好歹還有太后,她老人家心思通明著呢。”
寧妃點頭,又道:“唉,皇上著實有些不象話了,皇后病了這些日子,也不曾去瞧過,倒是十一福晉。”她忽覺失言,忙改口道:“倒是皇貴妃日日去給皇后請安問疾。”
我不禁有些愕然,忙問道:“那皇后怎樣,肯見了她嗎?”
寧妃苦笑著搖頭:“格格是知道皇后的性子的,此時恨不得親手殺了她,怎么肯見她,每每都是冷言冷語的,又摔東西又砸藥的一通大鬧。”
又若有所思的道:“皇貴妃倒真真是有些耐性的,又能忍,無論皇后怎么樣對她,終是風雨無阻的,每日早早依舊去坤寧宮服侍。”
正說著,朱顏捧了一大把臘梅花兒興沖沖的趕過來,我們遂止了話頭,我笑接過來,滿懷的清香沖淡了剛才的凝重煩憂,寧妃笑道:“好丫頭,自己個怎么爬到樹上去的。”
朱顏笑道:“奴婢哪里有那么大本事,是叫了守園子的小太監上去采的。”
寧妃點頭笑著,我道:“咱們一道去坤寧宮瞧瞧吧。”
寧妃只道:“格格先去,容我回去換換衣裳就過去伺候著。”
我亦不勉強,互施了平禮,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朱顏望著寧妃的背影,只不解道:“寧主兒打扮的不是挺好的嗎?怎么還要換衣裳?”
我嘆氣,道:“只是就怕打扮的太好了。”
闔宮都曉得,皇后最恨妃嬪們打扮的耀眼明艷了,又是在她病懨懨的時候,寧妃怎肯輕易去觸她的霉頭。
朱顏仍是不解,我也不再說些什么,只往坤寧宮去了。
剛一進殿門,渾身頓覺舒泰,殿內籠著火龍,正中幾個大暖爐正烈烈的燃著,夾雜著卻略有些麝香的味道,我正暗自疑惑,朵云已經迎上來,為我脫下大氅衣,又接過手爐,笑道:“格格可算是來了,主子念叨了多時,幾位娘娘正陪著主子說笑解悶呢。”
我緩步進去,果見陳嬪,石氏,楊氏,烏蘇氏正坐在橫排一溜長幾上,見我進來忙都站了起來,皇后只著了便服斜斜倚在厚厚的大迎枕上,滿頭青絲散在明黃面枕上,與素日尊貴傲氣的模樣相比,倒平添了幾絲溫柔的嫵媚,見我進來,笑著沖我招手,我到底進去和眾人互行了平禮才肯坐在皇后身邊。
朱顏將花兒插在白玉瓶里頭,捧過來給皇后瞧,皇后略有些歡喜,對我道:“難為你費心了,這么冷的天還跑到南苑去。”
我笑道:“這不是都怪姐姐嗎?想著姐姐多日未下過床了,才叫人去采來看著新鮮新鮮,姐姐趕緊好了,咱們一起去瞧才有趣呢。”
皇后仿佛無限向往似的眼神猛然一亮,霎時又熄滅去了,眸子里陰沉沉的一片,道:“這一群庸醫,我實不指他們了。”
我撫著她的手,溫言道:“太后已經急召胡先生回宮了,姐姐本無什么大病,現是冷了些,也難怪總也好不了,等開了春就好了。”
陳嬪忙接道:“格格說的是呢,娘娘放寬心,不日就要好了呢。”
眾人忙稱道,說著些奉承話,皇后面上只是一陣陣的不耐,卻也不好說些什么。
正熱鬧著,忽聽外頭太監大聲通傳:“皇貴妃到,寧妃娘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