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軒對鴻翎這些天的表現頗為滿意,他親自調教出來的孩子果然不錯。短短四年就熟練掌握多門外語,聰慧敏銳、膽識過人,最難得的是這孩子身上有一種天生的群眾魅力,談笑之間就能讓多數人臣服拜倒。如果她是個男子,前途真是不可限量!不過,也幸而她只是名女子,有這么個把柄在他手上,船王也不過是他的一個傀儡。
鴻翎與島津家的人同席,飲了一回,敖順號上的管弦班子彈唱起新排的曲子,唱曲的是一位十六歲的姑蘇少女名喚鈴鶯者,其扮相甜美,嗓音清亮,深得白姨娘的喜愛,鴻翎有帶她回流球別府服侍娘的打算。曲子很長,只聽有一段她唱道:
刀劍氣,菩提心,生來豪俠寬宏量,縱橫四海留英名。馬蹄聲,佳人影,踏碎胭脂落香塵,歷盡風雨遇知音。怎奈一片癡情空余恨,從此長醉不愿醒!正是自古緣分天注定,宿孽總因情。
鴻翎聽此曲不像是喜慶的賀壽曲目,倒也十分婉轉動聽,聽得她心動神搖,不知何故竟有些感傷起來。曲子終了,接著是東瀛的樂人歌舞助興,席上的人或猜拳行令,或斗酒調笑,好不熱鬧,鴻翎卻覺得無趣得很,找了個借口離席。本想到娘那里去,可是娘的包間里滿是珠環翠繞、綾羅寶釵,若是被那些貴婦看到她,想清清靜靜地休息一下也難了,索性退了回去。
敖順號上無處不張燈結彩、一片歡騰,鴻翎心里卻絲毫沒有生日的喜悅,越發覺得空虛孤單。她好不容易請求杜云軒帶她出海,卻總是待在敖順號上沒完沒了的應酬,雖結識了許多五湖四海的貴客,可都是利益上的往來,真正可結交的朋友寥寥無幾。
鈴鶯在一樓廊軒客串完一折戲出來,正巧看見船王一個人躲在船尾的甲板上坐著發呆,便上前問道:“羽二爺,你在這里做什么?”
鴻翎見是鈴鶯,笑道:“我多喝了幾杯,頭有點暈,出來透透風。”
“要不要我去廚房拿點醒酒湯?”
“不用了。”鴻翎見鈴鶯懷里捧著琵琶,就問道,“我問你,方才你在席上所唱的曲子是誰作的詞?”
鈴鶯笑道:“是我們船長呀。”
“敖順號的古道子船長?”鴻翎詫異道,“真沒看出來那個嗜酒又好色的胖老頭子竟然有如此的才情。”
“是誰在說我的壞話啊?”說曹操,曹操就到,古道子拎著壺酒向他們走過來。此人年過半百,銀發長髯,紅光滿面,神采奕奕,是鯤鵬海幫中資歷最長、也是最玩世不恭的船長。關于他的緋聞故事多得可以說上三天三夜的書,且都是些香艷怪誕的風liu韻事,鴻翎沒登上敖順號之前就已聽聞不少,在船上幾日旁觀他言行總無正經,又愛和女孩子們戲謔取笑,便留下了嗜酒、好色的印象,怪在船員們卻無不喜歡他的,不知其真性情又如何?
古道子一手晃悠著酒壺,一手摟著鈴鶯,訕笑著對鴻翎說:“鴻羽,你不知道嗎?這美酒是才思的源泉,這美人是情思的寄托,不懂美酒和美人又何來的才情?相當年我也是有名的風liu才子,竟被你說成是嗜酒又好色的胖老頭,真是令老夫太傷心了。”說得鴻翎也笑了起來。
鈴鶯格格地笑著推開古道子:“少胡謅了。船長,那你怎么舍得從席上出來呀?”
古道子呷了一口酒,嘆道:“唉,席上都是些不懂喝酒的人。浩空船長不來,我這個千杯不醉沒了對手,好沒意思。聽說他這次主動請纓調查在東海一帶神出鬼沒專門劫掠的海寇的怪船,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鴻翎答道:“應該快回來了。”
古道子又問:“你怎么也這么快下席?今晚你可是壽星。來來來,我要敬你三大海。”
鴻翎為難地直搖頭:“三大海?那我豈不是要醉死了。”
“放心吧,廚房里有的是醒酒湯。”古道子哈哈大笑,叫鈴鶯去取酒杯來。
等鈴鶯走開,古道子問道:“對了,我在席上見胡鐵頭船長早早就離席而去,一臉不快的樣子,是誰招惹他了?”
“哦?我不清楚,大概是在賭場里輸了不少錢了吧。”鴻翎知道,其實是胡鐵頭所負責的船隊昨天被查出有屯貨不報和私自買賣的嫌疑,海幫決定暫時停了他的職,待細查后再發落,他心存不滿才會如此。但她不想壞了古道子的情緒,所以有意隱瞞。
古道子并未起疑,倒是看出了鴻翎的悶悶不樂,又自飲了一口酒,笑問道:“我這艘船人稱‘海上樂園’,可是,為什么你看起來還是不太開心呢?”
“沒有的事。船長你多心了。”鴻翎扭頭面向海面,趕緊岔開話題,“鈴鶯怎么還沒回來?”
古道子突然按住鴻翎,正色說道:“鴻羽,你別動!”迅速伸手在她的發髻后面抓了一把。
“什么?”鴻翎疑惑地看著古道子攤開手掌,一只黃豆大小的半透明的蜘蛛死在他的掌心里,很快就化成了一滴水。
見到這個怪東西,古道子的表情嚴肅起來:“真令人吃驚!這不是普通的蜘蛛,而是水滴蜘蛛蟹。這種小的蜘蛛蟹本身不會傷人,卻是個麻煩的探子,它們會織下無形的網,把獵物的一舉一動都傳送給宿主。”
“這么說,我們被監視了?”鴻翎聯想起那艘掛紅燈籠的小船,心中疑云密布: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別急,我的船上有法寶可以讓水滴蜘蛛蟹的網顯形。”古道子忿忿地把酒壺一拋,“哼!竟然有操縱蜘蛛蟹的水族宿主混進我的船上,無論如何得把他找出來!”
鴻翎叫住古道子:“船長!查歸查,別驚動了樓里的賓客。一定要嚴加看管貨艙和銀庫,如果有半點閃失唯你是問!還有,讓水族混進來你有推卸不了的責任,罰你半年不準喝酒!”
“什么?!半年不準喝酒?”這懲罰簡直像是要了他的老命。古道子苦著臉到船長艙里取來兩根粗細、長短皆似筷子的銀白色晶體,他拿著晶體在鴻翎的身體周圍揮動了幾下,就看見從鴻翎的頭發上拉出幾縷幾尺長的極纖細的絲線來,都已經斷了線。
“這是北洋的寒冰魔晶,它的熒光可以使水滴蜘蛛蟹無形的網凝結成看得見的冰絲,從而找到結網的源頭。”古道子給了鴻翎一根寒冰魔晶,“你帶著它還能防身,因為水族的宿主要是觸碰到至寒的寒冰魔晶,身體就會被凍結,需要很長時間才會恢復。”
正說著,杜云軒踱過來喚道:“鴻羽,原來你在這兒,叫我好找!島津大人要打道回府了,快跟我去送客。”
鴻翎忙藏起魔晶,跟著杜云軒送島津藩主離開。
島津藩主一行下了船,杜云軒告訴鴻翎:“島津大人已經答應明天就放了琉球國王。總算解決了,這樣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
鴻翎點點頭,忽然發覺岸上有個披著白色斗篷的女孩子回頭向船上望了好幾次才萬般不舍地邁進島津家的馬車,看著有些眼熟,問道:“等等,那個最后進馬車的女子是誰?我不記得島津大人有帶年輕的女賓來呀。”
“哦,是今天席上那個唱小曲的丫頭。我聽人說,島津大人一直托人想買個漂亮的女孩子,我看那丫頭挺中他的意,就做個順水人情送給他了。”
鴻翎驚呆了:“什么?你把鈴鶯送給了島津大人?”
“我知道,你原本是想要她服侍你娘的。這樣吧,下次我再尋個更好的戲子……”
鴻翎對杜云軒輕率的態度感到十分厭惡,指著他的臉斥道:“你!鈴鶯她又不是什么物品,讓人這樣送來送去的!”沖動地就要下船。
杜云軒一怔,小船王竟然會為了這么微不足道的事第一次當面沖撞他,簡直是不可理喻!一把拉住鴻翎,沉下臉說道:“怎么,難道你還去要回來不成?堂堂的船王會為了一個戲子和島津藩主過不去?你不要意氣用事,因小失大!”
并不僅僅是個戲子,在鴻翎眼中,鈴鶯首先是和她一樣的女孩!是個甜美、善解人意、才華橫溢、真真正正的女孩兒。她與鈴鶯相處的時間雖短,卻要比成天應酬那些豪門巨賈要舒服許多。可是,在男人們的眼中,這樣的女孩不過是件有價值的商品而已。
鴻翎憋著滿腔悲憤,沖上頭的酒力令她的眼圈發紅,沉寂了片刻,理智終于在酒精作用下崩潰了,壓抑的情緒突然間爆發:“如果我是鈴鶯,也會被人當物品一樣隨意送掉,對不對?對杜先生來說,我算是什么?一件奇貨可居的商品?萬一哪一天商品掉了價,先生又會如何……”
“住嘴!”杜云軒急了,沒等她說完就抬手給了她一巴掌。她說中了他的心機!幸好沒有旁人在場。
鴻翎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杜云軒:“你敢打我?”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杜云軒后悔地放下手,“來人,二爺醉了,扶他回房休息!”
鴻翎賭氣自己跑回房間,心情惡劣地往榻上一倒,一邊臉頰開始有些脹疼,挨了杜云軒一巴掌也使她清醒了一些:我和鈴鶯又怎么會一樣呢?命運選擇了我成為船王,那么我就決不能軟弱,決不能任人擺布!
她擦干眼淚,摸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寒冰魔晶來看,這一看不要緊,在魔晶散發出的微微熒光中,她驚駭地發現自己整個人就處在一片縱橫交錯的冰網中!
他們的目標是我嗎?他們的目標是我!
滴答一聲,一滴水從天花板上滴在鴻翎的臉上,不,那不是水,而是一只水滴蜘蛛蟹!鴻翎驚叫著從榻上跳了下來,迅速取下掛在墻上的弩弓戒備。天花板上什么也沒有。屋子里看似空無一人,卻總覺得有一雙眼睛隱藏在某個地方注視著她。
“你到底是誰?我知道你就在這間屋子里,出來吧!”鴻翎一邊說,一邊敏銳地從錯綜復雜的冰線中找出主線。燈燭突然滅了,幾乎同時,鴻翎一箭射向梁上。黑暗中,有個手腳特別細長的人影落到地上,迅速向她逼近,并壓低著嗓子逼問:“印章……船王印章在哪里?”
鴻翎向那個黑影連續放箭,但對手的身手異常敏捷,揮舞著一只蟹鉗一般的古怪武器把她的弩弓鉗斷。眼看自己就要被那個黑影制住,鴻翎急中生智,用寒冰魔晶抵住向她伸過來的蟹鉗,那只連著手的蟹鉗瞬間結成了冰塊。這時,古道子帶著一干人也順著線索趕來,那個黑影忙撞開窗戶跳了下去。正好落到最后一批準備散席的賓客面前。一個兩只手分別舉著大蟹鉗、背著個蟹殼狀的甲胄、相貌怪異的怪人從天而降,引得眾人哇哇亂叫,場面一片混亂。
“快抓住他!別讓他跑了!”鴻翎找出了杰尼斯送給她的那把火槍,向著準備跳船逃走的潛入者開了一槍。那人的右手被擊中,墜入海中。船員們下去搜捕了許久,卻一無所獲。潛入者還是逃走了。
“發生了什么事?那個家伙是誰派來的?什么時候潛進來的?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杜云軒連連發問,卻沒有人能夠回答他。只有鴻翎自知那人是沖著她的船王印章而來。他們正忙亂著處理善后,又有個壞消息傳來:胡鐵頭趁火打劫,偷偷運走了扣押在碼頭倉庫的幾批貨物。
鯤鵬船王趙鴻羽的十六歲生日,真是多災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