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岸上已站了一群人,都是天寶海幫留守營寨的老弱婦孺,驚奇地看著龍潭里的水位在下降,不斷有大大小小的氣泡冒出來,瞬間破裂。在日落前的最后一秒,銀灰的暮色之中,一艘雙桅帆船從龍潭里魚躍而出,如同蜻蜓點水一般,劃向岸邊。再看船上二人,一個英俊神武,是龍涯刀的主人;一個如洛水神仙,身佩靈秀寶劍,都平安無恙。岸上眾人不禁歡欣雀躍:“成了!龍涯刀的新主人把精衛號撈上來了。”
凌波身邊站著一位頭發花白的道長,身形健碩,品貌卓爾不凡,只是左邊的袖子空蕩蕩的。他看著浮上來的船,笑道:“哈哈,我終于可以品嘗十幾年前儲藏在船艙里的極品茅臺了。”
“尉遲大伯,別光想著你的酒啦。”凌波指著鴻翎,對獨臂道長說道:“就是這個不男不女的家伙,從我手中把仙草搶走了!”
鴻翎氣極:“什么?不男不女的家伙?”
展翼笑著打圓場:“翎姑娘也是為了救我,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凌波小丫頭莫要生氣了。”
凌波瞥了瞥鴻翎,說道:“翎姑娘?這家伙是女的?”輸給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女手里,更讓她覺得沒面子。
獨臂道長笑著安慰凌波:“小凌波啊,你道行尚淺,怎會是洛神的對手。”
凌波不服氣道:“之前是我一時大意,被她偷襲了,不信再比試比試?”
鴻翎不屑道:“我才不要和個假小子交手,免得人說我欺負小孩子?!?/p>
“什么?你敢再說一遍!”凌波惱怒地挽起了袖子。
“不得無禮?!豹毐鄣篱L喝止凌波,微笑向展翼和鴻翎行禮道,“老夫乃天寶海幫十八層崖寨寨主尉遲洋。有請二位到寨中作客。老夫將代諸葛幫主之職,為展公子舉行授刀儀式?!?/p>
“授刀儀式?”二人十分好奇。
尉遲寨主解釋道:“這是幫中的老規矩了。畢竟龍涯刀屬于我幫第一任掌門人所有,歷代的刀主人只有經過授刀儀式,才算正式被天寶海幫認可。”
諸葛幫主故意避而不見,卻讓幫中子弟當著我的面宣稱天寶海幫將輔佐展翼,是何居心?想看身為船王的我作何反應?鴻翎心情復雜地跟著眾人向營寨走去。
夜晚的十八層崖寨,每層樓都點亮了一排燈籠,遠觀如同鑲嵌在懸崖峭壁上的璀璨寶石,與白天相比,更加奇幻絕倫。神隱紙鶴嘴里銜著夜明珠,搭成一座珠光柔色的空中橋梁,迎接他們進入寨中。鴻翎見過多少奢華瑰麗的場面,尤不及眼前所見這般奇麗而美妙。
寨中人個個慈眉善目,熱情地迎接來客。一個細心的大嫂見鴻翎衣裳下擺處有血跡,忙悄悄地將她拉到一邊,俯耳說道:“你的衣裳臟污了,快隨我去更衣?!?/p>
鴻翎低頭查看,頓時明白是怎么回事,羞得滿面緋紅,忙隨那大嬸而去。
大嬸拿出一套干凈的衣裙給鴻翎換上,一邊為她梳理發髻,一邊愛憐地責怪道:“你一個姑娘家,莫要學男子那般事事好強,特別每月這些天應當好好保養身子才是,千萬不可淋雨著了涼?!庇中跣踹哆秶诟懒撕眯┰?,句句溫暖貼心,鴻翎紅著臉只是垂頭不語,心內既感動不已又暗自感傷: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這些,就連在娘的心目中,她也只是鴻羽的替代品。也罷,何必好強?今日既客居蓬萊,就安心做回女兒身的鴻翎吧。
不一會兒,展翼見鴻翎換了身少女的裝扮出來,上身是藕荷色窄袖衫,下著百褶石榴裙,腰系一條雨過天晴絲棉汗巾子,與之前的英姿俊秀相比,多了幾分柔美。大嬸為她挽了個漂亮的發髻,再別上一朵姣妍的芍藥絹花,更映襯著她容顏秀麗,光彩照人。
大嬸拉著鴻翎的手笑道:“女兒家就該這樣好好打扮。瞧,這么俊的姑娘差點就被埋沒了。展公子,你說對嗎?”
展翼笑而不答,只是目不轉睛地欣賞。
鴻翎被他看得靦腆起來,別過臉去,說道:“我還是不適合這樣的裝扮,別扭的很。”
展翼忙說:“誰說的,不知道有多好看呢。”
這時,凌波也換了身隆重的月桂色廣袖長袍,頭戴一頂華麗的銀冠,款款走來。
展翼笑道:“哇,小丫頭也打扮得好漂亮!”
凌波得意地笑道:“當然啦,今晚的授刀儀式,由我擔任奉刀童子。展大哥,時辰不早了,快去沐浴、更衣吧。從現在開始,你的龍涯刀暫時由我看管?!?/p>
展翼被凌波催促著去了。鴻翎則百無聊奈地在寨子里閑逛。與外觀的驚世駭俗相比,寨子里面的布置則簡樸了許多,倒也野趣盎然,留心之下也能發現許多精巧絕妙之處。比如這第十八層的懸空回廊,廊柱歪歪扭扭,走在廊上搖搖晃晃,實際上卻是極穩當的,巖石上的藤蔓從回廊地板的木縫中鉆出,攀附著廊柱生長,茂盛的綠葉中開出星星點點的紅花來,形成天然的園藝裝飾。最棒的是,從回廊上能夠將蓬萊仙山的美景盡收眼底。
鴻翎正倚廊觀月,余光瞥見凌波捧著龍涯刀走過,不由好奇地跟了上去。見凌波小小年紀,像捧著個神靈一樣煞有其事地莊重,鴻翎暗自覺得好笑。又見凌波拐了個彎,進了一間精巧的屋子,把龍涯刀輕輕放在沉香木刀架上,歪著頭欣賞了一番,退出來,上了鎖。
等凌波走開了,鴻翎走到門邊,看了看那鎖,心內想著:哼,不就是把破刀嗎?至于這樣小題大作嗎?越是這樣寶貝,我越是要動一動它。這樣普通的鎖能奈我何?她洛神劍輕輕一削,鎖就無聲無息地開了,且幾乎看不出破壞的痕跡。鴻翎邁進門檻,一看到架上的龍涯刀,就自然而然被其吸引著,一步步靠近……
展翼正要出浴,忽然聽見外邊放置龍涯刀的那間屋子里響起打斗之聲,忙匆匆披了件衣服,出去瞧瞧發生什么事。
原來是鴻翎和凌波爭執了起來。這回凌波略占上風,鴻翎被神隱紙鶴牽制住,粘了滿身的紙屑,頗有些狼狽。而凌波也被扯掉了銀冠,露出一頭凌亂的紅發。
展翼忙阻止針鋒相對的二人:“你們倆這是干什么?”
凌波義憤填膺地告訴展翼:“展大哥,她要偷你的刀呢!”
鴻翎爭辯道:“別胡說!我只是,只是想看看?!?/p>
門鎖被打開了,但刀還在原處,紋絲未動。只因鴻翎剛想伸手觸碰,就被折回來的凌波逮了個正著。
展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誤會而已。翎姑娘絕不是那種人?!?/p>
展翼信任的話語刺痛了鴻翎的心:不,展翼,我就是那種人!我就是個卑鄙的說謊者。我不值得你信任,更不值得你傾慕。
她的目光不安地避閃,不經意間,從他敞開的上衣里看見胸前有一道醒目的舊傷口,更是為之驚心:這道傷痕,是小時候他為救我,被鮫魚所傷而留下的。若說他的命是我的,那么我的命,也是他救回來的。
鴻翎嘴唇動了動,卻終于什么也沒說出口,扭頭跑了出去。
展翼想要追出去,凌波卻提醒他:“展大哥,吉時快到了?!?/p>
無奈,展翼只得作罷。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銀冠,還給凌波??粗活^火紅色的披肩短發,贊嘆道:“這么漂亮的紅頭發,為什么要遮起來?”
“你覺得好看?”凌波感到意外。她雖從未離開過蓬萊島,卻也聽說過“紅毛鬼”的故事,從這些故事中得知,長著紅頭發的異族海賊是人們深惡痛疾的。因此,她總是十分介意自己的古怪發色,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是呀,像紅霞的顏色?!奔t霞色,是姐姐最喜歡的顏色,赤霞丹也是這般顏色。展翼又補充道,“我很喜歡?!?/p>
“真的嗎?真的嗎?太好了?!绷璨ㄩ_心地笑起來,腮邊泛起兩個可愛的小酒渦。
鼓響一更,儀式開始了。
寨中眾人都聚集在第十八層樓的大廳里。廳堂正北面歷代幫主牌位下設了香壇,先是尉遲寨主領著幫中成員齊齊跪拜歷代幫主。之后,展翼跪坐在廳堂中央,向壇上供奉著的龍涯刀第一任主人——龍四爺的畫像恭敬地拜了一拜。接著,凌波雙手捧著陳放龍涯刀的錦盒登上香壇,寨主打開錦盒,取出寶刀,莊嚴地對展翼說道:“今日,我尉遲洋代天寶海幫第八十八代幫主諸葛玄之職,行使龍涯刀的授權儀式。龍涯刀第一任主人龍四爺生前有誓言:此刀只可斬殺海上神靈,而不可對付凡人;只可用于開闊海路,行俠仗義,造福于民,而不可用于爭名奪利,報私人恩怨。往后刀之使用者若要得到天寶海幫全力支持,必須永不違背以上誓言。展翼公子,你可否做到?”
展翼點點頭,起誓道:“我若違背這兩條誓言,必遭天誅地滅!”
“很好。”寨主又從凌波手中的錦盒里拿出一塊盾形的美玉,用紅繩將其系在刀柄上,然后鄭重地把龍涯刀交予展翼手中,“從今往后,你——展翼,便是龍涯刀真正的新主人。盡管我天寶海幫的能人異士均散于五湖四海,但一見此玉盾牌,必將集結于你麾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至于如何找到他們,我想,凌波可以幫你的忙?!?/p>
“我?”凌波錯愕地看了看寨主,又看了看展翼。
“我手里有一份名單,上面的人凌波大都認得,她會幫你找到他們?!闭饔洲D向目瞪口呆的凌波,笑道,“凌波,你不是一直想出海闖蕩一番嗎?幫主說了,如今小丫頭長大啦,你是大海的女兒,遲早要逐浪遠洋而去的?!?/p>
凌波激動得熱淚盈眶:“爺爺……尉遲大伯……”
“多謝寨主,只是海上生活艱險,凌波還是個小丫頭,我怕……”
凌波立即打斷展翼的話,驕傲地說道:“什么小丫頭?!你是擔心我會拖你的后腿嗎?放一萬個心吧!我凌波海里生,海里長,不折不扣的弄潮兒,絕不是貪生怕死、弱不經風的小丫頭!”
展翼見她這般慷慨激昂,不禁樂道:“呵呵,那是我小瞧了你。今后還請凌波小姐多多指教啦。”他前日與鯤鵬一戰,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正愁前途茫茫,不知如何重整旗鼓與之對抗,今日有幸因龍涯刀之緣而得到天寶海幫的支持,也許是個轉機。這個凌波,雖只是個小丫頭,卻能得到諸葛幫主厚愛,再觀其之前的行為舉止,身世來歷一定不凡。展翼端詳著凌波桀驁不馴的模樣,不禁聯想到另一個奇女子。對了,鴻翎呢?為什么在人群中不見她的身影?
儀式結束后,展翼四處尋找鴻翎,終于看到她一個人坐在營寨上的崖頂,拿了壺酒自斟自飲,口內幽幽吟唱道:“……千帆過盡紅顏老,誰與我同舟共濟,把酒話逍遙?”
鴻翎唱到“逍遙”二字時,高舉酒壺對著天空一輪明月,醉眼望月,心中無限寂寥。忽然,一只手握住了她手里的酒壺,說道:“我與你同舟共濟,舉杯共醉,如何?”
月華為展翼鍍上一層縹緲的光輝,鴻翎迷離地看著他,繼而搖頭嘆息:“你不會的。與我同舟共濟的,不會是你?!?/p>
“為什么不會是我?”展翼不解其意,挨著鴻翎坐下,奪過她的酒壺一飲而盡。又道:“還有酒嗎?你不是要把酒話逍遙嗎?我奉陪到底?!?/p>
鴻翎奪回酒壺,勸道:“別胡鬧,你的傷還沒好,不宜飲酒?!?/p>
“我知道。只是心里郁悶,特別想喝酒?!?/p>
聽展翼此言,鴻翎便不好再勸了,因為,她知道他的心事。見他明明不擅飲酒,卻一杯接一杯地借酒消愁,終不忍,強顏歡笑道:“你要是醉了,我可沒法送你回寨子去。”
展翼一笑置之,突然嘆了口氣,說道:“鴻翎,可惜我暫時無法娶你了,因為我有家孝在身。不過你放心,不會讓你久等的……”
“你真是喝醉了!說什么胡話?!兵欞崦婕t心跳地伸手掩住他的嘴,阻止他說下去。
展翼抓住她的手,輕輕地貼在臉上,凝視著她,說道:“不是醉話。我很快就會拿著北洋明珠夜蒼穹前來迎娶你的。”
“誰、誰說要嫁給你啦。”鴻翎慌亂地抽回了手。
“難道……你已經心有所屬?是那個送你鸚鵡螺的人嗎?”
浩空船長?怎么可能?鴻翎哭笑不得:“你醉了!再胡說我可要走了。”
“別走,再陪我坐一會兒?!闭挂砻∷?,“這樣吧,我也送你一件東西?!闭f著,他解下系在腕上的一串紅玉珠,放在鴻翎手中,“這串紅玉珠是我姐姐在老家的媽祖廟里開過光的,十分靈驗,你戴在身上,可以保佑你一帆風順。”
“這是令姐為你求來的,我怎么能要?”鴻翎不肯接受。
展翼佯裝生氣道:“你心里當真厭惡我?”
“不是的……”鴻翎不知如何是好。明知有債,怎奈情意難卻,進退兩難之間,展翼已將珠串攏在她的手腕上,像是一串扯不斷、理還亂的情緣,聯系著他們倆的命運。
二人各懷心事,月下無語對飲。三壺酒下肚,展翼不勝酒力,先昏沉睡去。鴻翎依舊清醒,俯身端詳著展翼坦蕩無暇的睡容,百感交集:六年前,我們在同一條船上相遇,你還記不記得你曾說過,只想當個自由自在的船長,像鄭和大人一樣周游世界?這何嘗不是我的夢想?多么想與你同去。只可惜,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你若知道我就是當年的那個少年,現在的船王,還會和我同舟共濟嗎?
這時,一陣風吹來,鴻翎打了個寒顫。她站起來,最后看了展翼一眼:是該分別的時候了。展翼,我要先你一步,到后渚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