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創(chuàng)的敖閏號擱淺在佛渡島岸邊,隱形的油脂在神翼龍的三昧真火炙烤下融化,然后大塊大塊地剝落,露出被熏得烏黑的木材,使整艘船看起來就像一只殘缺丑陋的怪獸。敖閏號上的船員在海上尋覓、打撈了許久,都沒有發(fā)現(xiàn)船長的蹤影。他們沒了船長,就如同船沒有了龍骨,只能頹廢地聽天由命。
浩空漣雖對敖閏號不屑,但畢竟這是船王的巨艦之一,總得要人來收拾殘局。而他,是最合適的人選。他登上敖閏號的主甲板,掃了一眼,就看出這艘船需要大修方可使用,且不說那種神奇的隱形油脂恐怕已難得,光是修理受損的部件就需要耗費不少人力和銀子,得不償失,還不如索性廢棄了主船,把細川三郎旗下完好的幾十艘海船和物資全盤收下即可。
主意拿定,浩空漣舉著船王留給他的令牌,向船員們宣布道:“按照海幫的老規(guī)矩,凡四大巨艦失去船長者,將由船王親自授命新船長接替原職。如今船王不在,暫由我接管敖閏號及其旗下船只,所有船員也暫收編在我的船隊中,等候船王發(fā)落。”
話音剛落,忽聞海上有人大喝一聲:“浩空漣!你想接手敖閏號還為時尚早,我還沒死呢!”
“那不是細川船長嗎?船長回來了!”船上一陣騷動。
浩空漣轉身望見一葉扁舟漂泊而來,細川三郎坐在舟上,雖虛弱不已,卻性命無恙,而在他身后撐船的則是個從未見過的年輕人。
“哎呀,這真是細川船長嗎?看來,展清凝要死不瞑目了。”浩空漣用嘲諷來掩飾心中的不快與失望。
細川三郎由那年輕人攙扶著登上敖閏號,經(jīng)過浩空漣面前時,他蒼白的臉上泛出陰冷的微笑,說道:“浩空船長未免太心急了吧。雖然某些人盼著我死,可我偏偏福大命大。”
若不是剛與東冥三島結盟,不好流露出鯤鵬海幫內部的激烈爭端,浩空漣真想當場結果了眼前這個礙眼的倭人。他聳了聳肩,輕蔑地說道:“是呀,細川船長總能在危難關頭得到神人相助。”說到這里,他瞟了一眼細川三郎身邊的年輕人。這個人不是倭人,二十出頭的年紀,合中身材,相貌堂堂,身上有多處傷痕,胸口更有一大片血跡。如果此人是細川手下的船員,沒道理自己不曾注意到,顯然不是。那又是何許人?那年輕人也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總覺得不應屬于他這樣年輕的人所有,透著一股高深莫測的邪氣,令浩空漣沒來由地深感不安。
“既然細川船長大難不死,就請好生修養(yǎng)吧。我還有正事要辦,恕不奉陪了。”浩空漣拂袖而去。
見浩空漣走遠了,那年輕人送細川三郎進船艙療傷,方松了一口氣,說道:“真不愧是浩空船長,眼神真是犀利,還真是擔心被他認出來。”
“宮真大師的借尸還魂之術乃是絕頂秘法,連我都沒能認出來,何況是他?”細川三郎回想起之前發(fā)生的一切,真是不可思議。他差一點被展清凝拖進海底深淵,生死邊緣,是一個人用巫術將他拉出了鬼門關。而當他清醒過來,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年輕人。
“你是誰?”
那年輕人手中玩弄著藍色的水質蟬翼怪鳥式神,笑道:“細川少爺,我換了身體就不認得了么?”
這式神,還有這語氣,細川三郎再熟悉不過,驚異得瞠目結舌:“你……你是宮真一?”
年輕人點頭笑道:“我找到了這具絕好的驅殼,借尸還魂。”
據(jù)說京都宮真門陰陽師的獨門絕技——借尸還魂大法,能夠死而復生。只是所借之尸是極有講究的,以至于這個法術風險極高。細川三郎一直以為只是個玄乎其玄的傳說,沒想到是真的。原來,宮真一在身受展清凝致命一掌的瞬間,將自己的元神附在式神上,身體被漩渦吞沒,而元神已神不知鬼不覺地飛出體外尋找替身。對宮真一來說,最合適的替身必須是剛剛死去不久,并且同樣具有陰陽師體質的人。更巧的是,他居然輕易地找到了。
“細川船長,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宮真一了。”年輕人朝細川三郎神秘一笑,“我的這個身體,名叫聶南辰。”
細川三郎心照不宣地笑起來,說道:“聶南辰既然是展翼身邊的人,那么定是要回到展氏海幫中,對嗎?”
“這么一來,一定會很有趣。”二人相視而笑。
這里,浩空漣接到鴻翎的鸚鵡螺訊息:“我到后渚港去也”,立即命手下備船。
薛振航見浩空漣只帶了幾名船員,且乘坐的是艘普通漁船,提醒道:“浩空船長就這樣去后渚港?如今各口岸都在通緝你和鴻羽公子呢。不如,我派個人跟著你去,也好有個照應。”說著,他揮手喚出玉蓮。
玉蓮輕盈地跳上漁船,湊近浩空漣,嬌笑道:“浩空船長,玉蓮一定服侍得您舒舒服服的。”
“我是去辦事,不是去享樂。”浩空漣冷笑著拿開玉蓮搭在他肩上的手,“玉蓮小姐還是留下好好服侍薛幫主吧。”
玉蓮從未受此奚落,惱怒道:“浩空船長別瞧不起人。姑奶奶我可是東冥五島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女海巫。誰要是惹惱了我,定教他死得很難看!”
“哦?海巫?”浩空漣提起了一點興趣。海巫是遠洋海船上專事占卜、驅邪、祭祀等法事的人,然而,真正法力高強的海巫極少,女海巫更是難得一見。“我們也一同前往,如何?”開元海幫的鐘離和尚與洪武海幫的周武走上前來,也要求加入其中。
這兩人走到哪里都是惹眼。浩空漣因笑道:“唉,你們一加入,豈不更加招搖?”但他也心知肚明,三島海幫既與鯤鵬結盟,必然要插上一腳,都想探探船王在中原將有何舉動。
于是乎,喬裝打扮之下,一個船長,一個侍女,一個和尚,一個書生和幾個漁民臨時組成一船人,向泉州后渚港進發(fā)。
且說鴻翎不辭而別,悄然離開營寨。黎明時分,她找到了停靠在海邊的精衛(wèi)號。身為船王,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艘難得的好船。輕巧卻堅固的龍骨,稀有的防水木,可船行八面風的三角縱帆,此船暢游于海上,一定沒有哪艘船能快過它!她放棄了龍涯刀,難道還能眼睜睜地放棄一艘好船嗎?于是,鴻翎如作賊一般,見四下無人,迅速解開繩索,搖著船舵,偷偷摸摸地,將船駛出蓬萊島。
“真是傷腦筋。我怎么偏偏喜歡上一個女海賊?”
鴻翎嚇了一大跳,驚訝地看見展翼不知何時已坐在船上,單手托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原來他并沒有真喝醉,發(fā)現(xiàn)她獨自離開后,隨即施展飛翔能力,先她一步到達海邊,躲藏在這艘蓬萊島唯一的海船里。
展翼深深嘆道:“你真是無情呀,竟然打算撇下我不告而別。還偷走了我的船。”
鴻翎紅著臉爭辯道:“什、什么偷?我只是有急事要去后渚港才……再說,這艘船我也有一份的。”
“后渚港?為什么不早說?我們正好可以結伴而行呀。”
“你也要去后渚港?”
“對呀,正值季風季節(jié),許多外國貢船都會經(jīng)由后渚港登陸。”
鴻翎想起了敖順號,不由警惕地問道:“難不成你要去劫貢船?”
展翼看著鴻翎,哈哈大笑起來:“鴻翎,你還真有當海賊的潛質呢,不如我們一塊大干一場吧,如何?”
鴻翎也笑道:“好呀,這艘船就算我們倆合蹤的資本。從此,我們都是一條賊船上的人啦。”
這時,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亦真亦假的玩笑話:“哼,什么你們的船,這精衛(wèi)號分明是我天寶海幫的船!”
二人回頭一看,是凌波乘坐著巨鯨逐浪追了上來。她輕巧地從鯨背躍上甲板,兩手叉腰,生氣地說道:“展大哥,你怎么能讓這個來歷不明的丫頭把精衛(wèi)號開走呢?”
鴻翎不悅道:“誰是來歷不明的丫頭?”
“那么請問你是什么人?和展大哥什么關系?”
“我……”鴻翎頓時語塞,看了看一旁的展翼,他似乎也很期待她的回答。是呀,對他來說,她的確是身份不明呢。她靈機一動,說道:“我姓白,鴻雁的鴻,孔雀翎的翎,杭州人士,商人之女而已……”除了用母親的姓氏,這樣的介紹雖簡略,其實也都沒有錯。她頓了頓,適時將矛頭一轉,指著凌波道:“倒是你,明明是個紅夷混血,還自稱諸葛幫主為爺爺,才是好生奇怪。”
這一個回馬槍,正觸動了凌波的心事。她的小臉紅一陣白一陣,半晌,咬著嘴唇說道:“爺爺說我是大海的波濤送到蓬萊島上的孩子,所以,為我取名凌波。凌波是大海生的,天寶海幫養(yǎng)大的,不是什么紅夷混血!”
原來是個異族的孤兒。鴻翎不由覺得自己方才有些過分,低頭不言語了。“難怪叫凌波,凌波仙子,好名字呀。”展翼試圖打破尷尬的氣氛。
凌波卻依然介懷,問展翼:“什么是紅夷混血?”
“呃……也就是說爹和娘之中,有一個是紅夷……不,佛郎機人。凌波,你的發(fā)色和膚色與我們不同,很可能是有一半佛郎機血統(tǒng)的孩子。”
“佛郎機人就是人們所說的紅毛鬼嗎?”
鴻翎接話道:“紅毛鬼只是海民對佛郎機海賊的稱呼。佛郎機人是來自遙遠的地中海上的異族,他們有著潔白的肌膚,高高的鼻梁,紅色頭發(fā),眼睛嘛……就像你耳墜上的這顆寶石的顏色。”
凌波下意識地摸了摸右耳上的墜子。這是她臨走時,寨主親手交給她的。墜子是一個極精美的銀制花托,嵌著一顆晶瑩剔透的藍色寶石,如同大海的淚珠。寨主告訴她,這只寶石耳墜是在當年包裹著她的襁褓上發(fā)現(xiàn)的,很可能是她的親人留下的,也許戴著它,可以解開她的身世之謎。
藍色的眼睛,那該多漂亮呀。可惜,她只有眼睛,和東亞人最像,是接近黑色的深棕色。
展翼仔細瞧了瞧那寶石,顏色著實罕見,光澤也非一般珠寶能比,不禁疑惑道:“這不會是西洋明珠——海藍寶吧。”
鴻翎搖頭道:“確實很像,但不是。具我所知,這顆寶石應該是西洋產的一種叫做‘人魚之淚’的珍貴水晶。”
“‘人魚之淚’?這名字倒很配它。”展翼微笑地看著鴻翎,“聽翎姑娘的口氣,難不成你見過真的海藍寶?”
“我雖沒見過真正的海藍寶,然因家中經(jīng)商之故,也略知一二。世間的珍貴珠寶,親眼見過的也十有八九,這‘人魚之淚’雖不比海藍寶神奇,卻也是極難得的珠寶,在西洋也只有身份顯赫的王公貴族才能佩戴——女子嘛,對珠寶首飾都饒有興趣。”鴻翎笑著掩飾過去。
“我對珠寶就一點也不感興趣。”凌波不耐煩地叫起來,“什么海藍寶,什么人魚之淚,不提這些啦!展大哥,你當真要到后渚港去?正好,那里說不定能找到我們天寶海幫的伙伴呢。”
“是嗎?說起來,尉遲寨主所說的名單呢?”
凌波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調皮地笑道:“名單都在我腦子里呢。”
鴻翎心里嘀咕著:看這丫頭應該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還這般謹慎,一定是諸葛幫主在防著我吧。
凌波繼續(xù)說道:“十多年前,天寶海幫遣散的弟兄有八千多人,其中大部分投奔了東冥其他海幫,而能力最強大的‘八大海俠’卻各奔東西,隱姓埋名,行蹤不明。但我知道,他們之中有一位將會隨此次的季風季節(jié)前往后渚港,找到了他,要得知其他七位的去向就容易多了。”
鴻翎撲哧一聲,故意嘲笑道:“八大海俠?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呢。不會是唬人的吧。”
凌波果然氣得直跺腳:“你一個商人之女懂什么?我們天寶海幫的成員一向重修行、輕名利,豈是江湖上那起徒有虛名的所謂名流俠士可比的?我們也最瞧不起重利忘義、奢侈揮霍的海商!”
鴻翎反唇相譏:“天寶海幫臥虎藏龍,素有耳聞,但不知怎么出了你這么個無禮的野丫頭?要不要我好好調教你一下?”
“好啦,好啦,你們兩個怎么一見面就吵?”展翼無奈地搖了搖頭,翻開寨主送給他的東南沿海針路簿仔細確定航線。此時,風吹動了他的額發(fā),是東南風。他拍掌說道:“起風了,凌波,揚起風帆,我們全速駛向后渚港!”
“喂,喂,在這精衛(wèi)號上,我才是船長!”凌波不滿地叫道。不過,她還是一邊麻利地升起了船帆,一邊得意地說道:“這艘船的名字還是我給起的呢!等船帆張開,你們就知道為什么稱它為精衛(wèi)號了。”
主桅和后桅各升起一面巨大的三角帆,季風吹動云帆,船身竟然飄離了海面,像一只輕盈的海鳥一樣飛了起來!
“別愣著了,快調整尾舵,不然船要偏離方向的。”
凌波的話,提醒了吃驚得呆立在船尾的鴻翎。她忙抓住如同飛禽尾翼一般的船舵,控制船頭的航行方向,上升中的船身逐漸平穩(wěn)下來,在離海面不足百米的高度上飛行。他們如騎乘在神鳥背上,風云掠過,飛越汪洋。有時,風力加強,船則升得更高些,風力減弱,船則降落在海面上滑行。
展翼點頭稱贊道:“看來凌波小丫頭確實有擔任這艘飛行船船長的資質呢。”
凌波驕傲地笑道:“精衛(wèi)填海,貴在鍥而不舍。這艘船的耐力和抗御天災的能力也是無與倫比的。其實,精衛(wèi)號還不能算是真正的飛行,只是隨風滑翔而已。如果風力足夠強勁,我們明日傍晚時分就能到達后渚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