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這才發覺已來到一座并不起眼的宅門前。黑漆銅扣的大門,兩尺多高的鐵門檻,門兩邊蹲著兩只活靈活現的石獅子,門檐上掛著兩只大紅燈籠,照亮了扁額上的鎦金狂草大字——“游龍會”。
一位黑衣黑帽、系藍腰帶的小廝站在門邊值夜,見有人來了,提起燈籠一照,笑道:“是展公子來了,里面請。”
大門開啟,門內又有兩位同樣裝束的小廝相迎,一前一后打著燈籠引領客人穿過一條長長的穿堂,向東的儀門內豁然一座大院落,一棟氣派非凡的樓宇坐落于院中。
步入大堂,展翼先將自己的名貼遞予一位系紅腰帶的黑衣人,那人看過名貼,點頭微笑,隨即招手命兩位紫衣丫鬟引展翼等人往堂后戲園子去。這戲園子也與眾不同,池座子設在由高到低的三層波浪弧形的階梯上,每一位客人都能將搭在一池碧水上的戲臺看得一清二楚;戲臺兩邊的群樓上也有體面的包廂,既可清晰地觀看戲臺上的演出,又不至于太過喧鬧;一等的席位設在戲臺對岸的游舫上,每艘游舫可坐五、六人,全用鎖鏈串聯,停泊與水邊,張燈結彩,如同一條光彩奪目的珠鏈。
展翼他們的席位正是在離戲臺最近的一艘游舫上,緊挨著一彎月牙形的拱橋,只聽精美的戲臺上鼓樂聲聲,生旦凈末丑粉墨登場,演繹著情情愛愛、恩恩怨怨的千古故事。
剛入席,鴻翎和凌波卻說是要解手而跑開,獨留展翼一人坐在舫中翻看菜單。不一會兒,侍者送來一道道美味佳肴,擺了滿滿一桌子,其中有鴻翎之前提及的名菜,另外還有好幾道沒提到的精致小菜和點心,并有一壺上等的武夷大紅袍。
展翼詫異道:“送錯了吧,我還沒點菜呢。”
侍者答道:“沒錯,這些菜肴已經付過賬了。”
“付過賬了?是哪位付的?”
“這個……恕小的不便相告。”
這時,鴻翎她們回來了,笑道:“既然有人慷慨請客,我們就不要客氣了。”
等侍者退下,展翼問鴻翎:“難道是你付的帳?你哪來的銀子?”這一桌子的菜少說也要好幾百兩銀子呢。
“好羅嗦,橫豎有人請客就是。來,我們以茶代酒敬壽星一杯。”鴻翎和凌波舉起了茶杯。
展翼無話可說,只得笑著回禮:“謝二位佳人為展某祝壽,也謝某位不知名的貴人請我們吃這一頓盛宴。”
鴻翎笑著喝了一口茶。真是好茶,入口輕香,回味甘甜。
凌波則豪爽地一飲而盡,迫不及待地動筷開吃。
敬過祝壽茶,鴻翎謹慎小心地試探:聽家父說,如今閩粵兩地只有南海龍王海幫的船可以攜官府的船引出海,既行商也充當海防水師,目的是蕩平海患,是嗎?”
展翼笑了笑:“半兵半商,眼下也只得如此。”
“可也有人說,一家獨大是擠對打壓其他海幫的行徑。展公子認為呢?”
展翼抿了一口茶,瞅著鴻翎微笑地說:“我倒很想聽聽你的想法。”
鴻翎忙說:“我不過是個淺識拙見的姑娘家,哪里有什么想法。”
展翼呵呵笑道:“我可一點也不認為你淺識拙見。我自然知道有很多商幫對我的海幫結交官府取得出海權妒恨交加,被孤立可不是什么好事,官府更不會是鞏固的靠山。出了閩粵,江南更是早年五峰、鯤鵬等大海幫的余威由在。所以,此次前來,我也想找一些實力強的商幫合蹤貿易,壯大勢力。”
鴻翎點點頭:“那么,你有沒有想過⋯⋯與鯤鵬海幫的趙鴻羽聯手⋯⋯”
展翼豪不客氣地打斷:“只有他,絕對不行!”
鴻翎心寒地眉頭一蹙:“為何?”
“一山容不了二虎。”
鴻翎沉默片刻:“若是在這里遇見了鯤鵬船王⋯⋯你會殺了他么?”
展翼悶聲不語。
氣氛有些僵冷,凌波插話道:“喂,你們不吃菜看戲,盡說這些殺風景的話干嘛。”
“好吃,真好吃。”凌波對每一樣菜都贊不絕口,看著那道鳳梨紫玉,金黃色的鳳梨盅里盛著紫色的香芋泥,頂端還點綴著一朵精雕細刻的鳳梨花,顏色煞是好看。急吼吼地舀一勺放入口中,沒想到這菜表面上看著沒有熱氣,里面卻是滾燙的,燙得她猛扇舌頭。
鴻翎笑彎了腰:“真是個急性子的饞嘴猴!這紫芋泥熬制時放了雞油,所以熱氣都被蒙在里面散不出來,吃的時候要細細吹涼的。”說著,她夾了塊冰鎮的仙草凍給凌波含著。
凌波吃了一鑒,再不敢猴急,學著大家的樣,斯斯文文地品嘗。見她吃得香甜,鴻翎不時把自己愛吃的菜夾到她碗里。忽然抬眼看到展翼笑瞇瞇地看著她們。
“你們倆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友好了?”
鴻翎白了他一眼,說道:“誰說我們友好了。只是……看到她,不由讓我想起家中原有個妹妹的。”
“哦,難怪你在精衛號上叫我海……”一聲煙花的巨響淹沒了凌波的話。
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出巨大的七色花球,曇花一現之后,散落千萬顆閃亮的星屑,竟又幻化成海龍的圖案,翻卷盤旋了一會兒,才漸漸隱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般奇妙的煙花吸引住了,震撼不已。
煙花過后,凌波見城門遇見的那對藝人師徒登臺,興奮地拍手道:“開始了,變戲法的開演了!”
先來一段小戲法。那江湖術士一拍掌,戲臺上的燈光頓時變成奇異的藍紫色;再一揮手,漂浮于池水中的一盞盞睡蓮花燈突然噴發出藍紫色的煙火。眾人無不拍手稱奇。接著,術士從少年手里拿了一支竹子粗細的煙花筒,放在戲臺上,用一支香點燃,只見筒中噴出珊瑚紅色的花火,越噴越高,最后竟變成了一棵七尺高的光芒耀眼的珊瑚樹。在眾人的驚嘆下,珊瑚樹的頂端又緩緩開出幾朵銀光閃耀的牡丹花來。
術士摘下其中一朵最大的銀牡丹,眼前這棵神奇絢爛的火樹銀花隨即枯萎、消失,而他手中的銀牡丹忽然變成一艘三尺來長的龍舟。術士用手拉出三根桅桿,手指一比劃,升起了云帆,放下十八對長槳,兩手松開,龍舟奇跡般地懸浮起來。他輕輕吹一口氣,龍舟飄飄蕩蕩地起航,在賓客們的頭頂上環繞一周,懸在半空中,突然爆炸開來,迸發的煙花幻化成一位仙女的飄渺身姿,那便是閩南海民心目中的海神——媽祖娘娘。
術士微笑地深鞠一躬,大聲說道:“今夜正值泉州城游龍會創立十周年之盛事,特獻上這‘游龍飛天’的幻術表演,祝愿天下海客都承蒙海神娘娘庇護,一帆風順!”整個戲園子沸騰了,報以潮水般的歡呼和掌聲。
掌聲稍息,又聽術士說道:“接下來的戲法更有趣。不過,需要臺下一位客人參與,不知哪位愿意上來?”
“我來!我來!”臺下很多人響應,可那術士隨手一指,偏偏挑中了游舫中的展翼。
凌波拍手慫恿:“展大哥,快上去呀,快呀。”
不愿掃凌波的興,展翼只得起身走過拱橋,來到戲臺上。
術士微笑地向展翼伸出右手,說道:“請您握著我的手。”
再神奇的戲法也是假的,我倒要看看你手中有什么玄機。展翼伸手握住了術士的手,一瞬間,只覺得一股異樣的脈動傳來,如香火的熱源引燃了火yao,赤霞一般的火光從背部爆破而出,伸展成為一雙巨大的龍翼,引得臺下所有人驚呼起來。
眾人齊聲喝彩:“好厲害的幻術!怎么做到的呀?”
只有展翼知道,這并不是幻術,而是這術士有不凡的力量能將寄生于他體內的神力逼出來,就像當年在黎島上,浩空漣確認他的宿主身份時所做的一樣。
展翼甩開術士的手,龍翼隨之消散。他后退一步,深吸了口氣,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術士笑道:“如你所見,我只是一個江湖術士而已。”
展翼皆笑起來:“您決不只是個術士而已。在下展翼,南海龍王海幫敖欽號的船長,能否有幸結交前輩這個朋友?”
“呵呵,老夫甄虛子,沒想到有生之年能遇上龍涯刀的主人呢。”
“你……”展翼忽見甄虛子雙手一張,似有一張光纖編織的網向自己籠罩而來。而在臺下的人看來,光之網迅速地一張一收之間,竟把一個大活人變沒了!
術士甄虛子優雅地行禮謝幕,在飛揚起的金沙銀粉中神秘消失。眾人沉浸在幻術制造的奇境中,誰也沒有在意其中的虛虛實實。
是什么閃亮的光點在眼前晃動?是什么劈劈啪啪作響?展翼揉了揉眼睛,才驚覺自己前一刻還身在戲臺上,這一刻竟置身于百米開外的游龍會的后花園里。
那個稱甄虛子為師叔的少年在他跟前揮動著一支燃放的煙花。那煙花綻開著藍白相間的星火,如同一束發光的星星草。再看草坪上,已遍插上這種美妙的煙花,搭建成一座神龍出海的立體圖騰,煞是壯觀。
少年開口說道:“真是嫉妒你啊!兩位漂亮姑娘挖空了心思為你慶賀生日呢。”
“你說……這是她們倆特意安排的?”
“可不是。凌波那丫頭在后臺找到我們,說是要給你一個驚喜。”
“呵呵,不知道展大哥喜歡不喜歡這個驚喜呀?”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凌波笑嘻嘻地姍姍來遲。
怎么會不喜歡呢?我不過是隨口一說,她們竟如此有心。自從離開姐姐后,就再也沒有這樣過生日了吧?今天這個生日原本父親說是要為我行冠禮的,可還未等到這一天,他已經葬身大海,連尸骨都找不到。
展翼既欣喜不已,又不由感到幾分辛酸。感激之情無以言表,惟有上前緊緊擁抱凌波。
凌波被他抱得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說道:“其實……這主意是鴻翎姐姐想出來的。”
“嚇了我一跳!”這時,鴻翎也走了過來,一臉驚奇地瞧著展翼,“方才我還以為你真被那術士的妖法給變沒了呢。”
甄虛子跟在她后面,笑道:“姑娘,我只是個變戲法的,又不是神仙妖怪。”
展翼見到甄虛子,正色問道:“對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宿主,還有龍涯刀的事?”
“對了,我忘了介紹了。”凌波一拍腦袋,指著甄虛子說道,“展大哥,這位就是我們天寶海幫八大海俠中的老三——甄虛子。我也是才在后臺時,被甄大叔認出來的。”
“我離開蓬萊的時候,你還是個蹣跚學步的小娃娃,也難怪不記得我了。可我怎么會忘了你這個紅發小丫頭呢?”
凌波笑道:“就算沒去后臺,看了您的表演也立馬認出來了。天下還有誰的幻術比甄大叔您更神乎其神呢?”
展翼聽說,忙行禮道:“啊,原來前輩就是我們要找的八大海俠,失敬,失敬。”
甄虛子回禮道:“展少俠,鄙人方才在戲臺上只想試探一下你的實力,多有冒犯了。”
“哪里。”
甄虛子又指著那位放煙花的少年,介紹道:“這是二師兄焱震子的徒兒——肖烽。去年,二師兄病逝,留下這孩子跟著我討生活。今晚使用的煙花道具都是這孩子制作的呢。”
凌波拍手稱贊:“哇,好厲害!不愧是師從火yao師焱伯伯門下的弟子呢。”
鴻翎打量著眼前這師徒二人,心生憂患:幻術師?火yao師?天寶海幫還真是人才濟濟,八大海俠更是各懷絕技,若這些人都歸順于展翼麾下,其實力真是難以估量,待他羽翼豐滿時,對我們鯤鵬海幫豈不是極大的威脅?
正想著,肖烽走過來,遞給她一支星光閃爍的焰火花束,說道:“這是冷煙花,即使火星飛濺也不會灼傷,只會感到麻麻的,很有意思吧。”
鴻翎用手觸碰火花,果然一點也不燙手,肌膚上只感到一絲絲又麻又癢,因笑道:“真是如此呢。你還有更有趣的煙花品種嗎?”
“有呀,不知翎姑娘想要哪一種?”
鴻翎想了想,拉著肖烽避開他人,悄悄說明。
不一會兒,展翼見鴻翎笑瞇瞇地走來,拿出個朱紅色的木匣子,神秘地笑道:“展翼,這是送你的禮物,打開來看看吧。”
“哦?還有禮物?”展翼高興地接過匣子,一打開盒蓋,同時也打開了機關,只聽“砰”地一聲脆響,奇異的紫光中噴涌出無數螢火蟲一般的發光物,這些翡翠色的螢火又很快爆裂,噴得展翼一頭一臉的黑色粉塵。
看著展翼狼狽的模樣,四人都大笑起來。
鴻翎捂著嘴笑得幸災樂禍,心說道:這個惡作劇,算是小小地報復一下你上次在我生辰那日的刺探。誰叫你得罪了本船王呢。
“好啊,你竟敢戲弄我?”展翼一手烏黑,就要往鴻翎臉上抹。
鴻翎急忙逃開,指著肖烽笑道:“可別冤枉好人,這怪東西可是他做出來的。”
肖烽護著鴻翎,說道:“不值什么,這些不過是碳粉,用水一洗就掉了。”
凌波好容易忍住笑,責怪道:“鴻翎姐姐好過分啊。”
鴻翎頭一昂,嘲諷道:“什么過分,方才是誰笑得最歡了?”
凌波低了頭,拉著展翼就走:“展大哥,先隨我去洗把臉吧。”
待展翼和凌波走開,鴻翎開始與甄虛子攀談起來,旁敲側擊,試圖探聽有關天寶海幫八大海俠的事,好有所準備。
“像甄前輩你們這樣的能人隱于市井之中,甘于串場賣藝,真真屈才。聽凌波說,天寶海幫八大海俠個個驚才絕藝,又淡薄名利,只會為龍涯刀的主人效命,是不是這樣?”
甄虛子笑了笑,說道:“我們八個人做人做事都有各自的原則,談不上絕對地盡忠效命。如若龍涯刀的主人所作之事有悖于我們的原則,我們仍可以袖手旁觀。”
這么說來,天寶海幫的世外高人還真是難侍候。
鴻翎順水推舟:“哦?不知其他幾位海俠都是什么樣的人物?現在又身在何處?”
甄虛子打量了鴻翎一眼,微笑道:“你一個姑娘家,怎么對這些感興趣?對了,還不知道你和展少俠是什么關系呢,看樣子關系不一般吧?”
鴻翎沒好意思起來,矢口否認道:“什、什么關系不一般,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甄虛子呵呵一笑:“既然只是普通朋友,我就不便相告了。若是不一般的朋友,姑娘大可以日后親自去問展少俠。”
鴻翎被他的話擋得無言以對,心里罵道:哼!老奸巨滑的東西。
另一邊,侍者打了盆清水來,展翼洗凈臉上的碳粉,問凌波:“這位甄前輩應該知道其他人的下落吧?”
凌波搖頭道:“不,我問過甄大叔,他這些年都和焱伯伯在一起,雖然輾轉于市井之間,卻并未打探到其他人的行蹤。我先前說要找的那個人,常年流連于海上及各國港口之間,人脈極廣,消息靈通,他就是八大海俠中的老大——古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