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街魚市邊有一家酒館,夜深人靜,還未打烊。
歪歪斜斜的兩層木樓擠在一群同樣破爛陳舊的鋪子中間,店家連招牌都懶得寫,只是掛了只畫著大紅龍蝦的紙燈籠,舊得退了色的棉布門簾半遮半掩著門面,透出里面昏黃的燈光和間或的猜拳之聲。時而有三三兩兩的酒客進出,大搖大擺的進去,大多醉醉醺醺的出來。街道上,魚市早已收攤,魚腥氣卻久久未散,混合著醉漢嘔吐穢物的酒氣,氣味更覺難聞不堪。
達官貴人、富商巨賈才不屑于在這樣的酒館里喝酒,但這里卻是海客、水手、市井游民喜歡待的地方。不為別的,只因這里的酒菜便宜,而且,老板也曾是個海客,知道海民們最好哪一口——烈酒、賭桌、風騷的姑娘就能把他們的口袋刮得干干凈凈。
如此魚龍混雜,有時反比高雅的酒樓更能打聽出有趣的事情來。
“今天真是活見鬼了!”一個船員煞白著臉跑進來,將同伴桌上的一壺酒一飲而盡,又拍著桌子喊道,“小二,再給老子拿壺酒來!”
他的同伴詫異地問道:“你怎么才來?我們還說是不是被女鬼勾走了吧?”
“什么女鬼?我是遇見詐尸了!”
“詐尸?”
船員吞了口口水,顫聲描述道:“我剛才回水仙沼澤找錢袋,終于在我們之前挖的那個墳堆那里找著了,結果,你們猜怎么著?那,那墳堆的土突然松動了!再一看,一只手從土里伸了出來!哎呀我的媽呀,我嚇得錢袋都不要了,撒腿就跑。”
同伴將信將疑:“真的假的呀?天色這么黑,你是不是眼花了?”
“才不是眼花!我打著燈籠的。我聽人說,有的人都死了幾天了,還會突然坐起來。好嚇人!”
“你別這么膽小好不好。若是那人沒死絕,你再給他補一刀不就完了?”
“少來!你知道我殺活人不怕,殺鬼我可不敢。”呷了口酒,那船員順手逮著迎面走來的一個妓女,就要輕薄,“小螺姑娘,看到你真好,過來讓老子抱抱,壓壓驚。”
妓女小螺笑著打了他一巴掌,罵道:“你這齷齪的窮鬼,剛從墳場回來,一身晦氣,還想來占老娘的便宜,喝飽了貓尿一邊挺尸去吧!”
“哼,好個沒情義的臭娘們!老子才看不上呢!老子要存錢娶小霞姑娘那樣的媳婦回家。哎,可惜了,我把小霞姑娘賞的酒錢都給弄丟了。”
“什么小魚小蝦的?”小螺拎起船員的耳朵,問道,“你這壞人又在哪里結識了新姘頭?就把妹子給忘到爪哇國去了。”
“胡說!小霞姑娘根本不是你們一路貨!她是我們敖順號上的女船醫,美麗溫柔,妙手回春,就和媽祖娘娘一樣……”
“去你的吧!烏龜忘八還做夢當龍王女婿呢!”小螺狠狠啐了他一口,憤憤然甩手走開。
同伴們被妓女的嘲諷逗得哄笑起來:“這婆娘好厲害的一張嘴。你還真敢想,小霞姑娘那樣的美人,要輪,也先輪到我們船長……”
“你們胡說八道些什么!”
船員們抬眼一看,站在他們面前的正是古道子船長,忙止了笑,不敢胡言亂語了。
古道子點著剛才見鬼的那個船員,命令道:“阿荊,你帶我去水仙沼澤走一趟。”
“什么?還要去啊?”船員阿荊苦著個臉,只得提心吊膽地帶船長前去。
水仙沼澤其實就是離港口不遠的一片濕地,其他地方的水仙花只在每年暮冬初春時節開放,獨此地的水仙一年四季常開不斷,綠蔥蔥、白茫茫的一片,散發著沁涼的花香,反叫人覺得蕭瑟凄涼。常有孩童來沼澤嬉戲,而莫名地溺死,當地人嫌此地不詳,不愿接近。只有出海喪身的異鄉船員以及被官府斬殺的海寇會被草草埋葬在沼澤附近的沙地里。
夜幕下的水仙沼澤,花叢在月影下,如暗夜的妖姬,在野風中招展;其間,螢火蟲與磷火共舞,更蒙上一層妖異恐怖的氣氛。一只黑漆漆的海鳥鬼影般悄然渡過,驚起蛙聲一陣。
離埋葬李雯龍的地方越來越近了,阿荊說什么也不敢再向前走,哆哆嗦嗦地往前方一指:“就在那里。”
古船長隱約看見一個土堆隆起,倒沒有看到伸出來的手,于是搶過阿荊的燈籠往墳堆上一照,倒抽了一口涼氣——墳堆里根本沒有尸體!
“你確定是埋在這兒?”
“怎么不是?我記得清清楚楚。您瞧見附近灑落的銅錢沒有?就是我慌忙落下的。”
古道子照了照地上,倒是發現了幾枚銅錢,再仔細一看,周圍有腳印,還不只一個,土堆松散的樣子不像是有人用工具挖開的,倒像是手從里面刨開的,并有些許血跡。難道真像船員說的那樣,那名男子死而復生了?不可能!還是他根本沒死絕?也不可能呀,明明驗過尸的,況且,他受了那么重的傷。他到底是什么人?
“怎、怎么啦?”阿荊見船長問得奇怪,不禁壯著膽子上前看看,這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哇呀!尸體不見了!準是變鬼爬出來害人去了!”
“閉嘴!說不定還沒走遠,我去看看。”說完,古道子順著泥地上的腳印追蹤而去。
“船長,別留下我一個人呀。”阿荊不敢一個人呆在墳場里,只得緊緊跟著船長。
追出去半里路,腳印在一道干涸的渠溝邊消失了。渠溝里和四周可藏匿的樹叢、矮墻都找遍了,沒有任何發現。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連個庇護的地方都沒有,是人是尸都該有個著落,怎么會不見了?
阿荊越想越怕,說道:“別是變成鬼魂了吧?船長,別找了,我們回去吧。”
“阿荊,你返回水仙沼澤時,有其他人在場嗎?看到詐尸逃跑途中,有沒有遇到過什么人?”
“當時水仙沼澤只有我一個人,他們都不肯陪我。要不是丟失了錢袋,我才不愿意來這鬼地方。逃出來的時候,我慌慌張張的,好像撞到個人,他問我:怎么了?水仙沼澤里有什么嗎?我也不知道那人是人是鬼,大叫一聲:有鬼啊!就跑到酒館里去了。”
“那個人什么模樣?什么打扮?”
“我哪敢細看啊,就算看過了也嚇得忘記了。打扮嘛……似乎像是名官差。”
古道子沉吟了片刻,點頭道:“想是那‘鬼’被接走了。”